我清楚的记得“买马”的情形。那时我上小学,过完了寒假一家人从重庆回华蓥。在由火车站到厂里的中巴车上,母亲对老爸说:“现在春天快到了,我们买辆自行车吧。”就在那年春天,我家有了辆车。
起初对车很珍惜。大家同车留了影。别的伙伴想骑,老是怕车被摔了,自己的借口便是:“这车是我家里的”,“这是我爸的”――言下之意,这车不是我的。有时实在说不过去了,让伙伴小一圈自己像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还要紧紧张张的说:“别让我家里人看见了”。
那时骑车的范围只限于从小学操场到一村,再过一座小桥到二村的口子上。从一村到镇上的街有个较陡的坡,从镇上的街过一座小桥可以到厂里,再过去就是三村;或者到五村,到火车站。这些地方都是很少去的,当时那么小,在印象中一村到镇上那个坡就几乎爬不上去。
又后来,对车也不那么爱惜了,有机会就和着伙伴们骑车乱逛,火车站去过了,溪口去过了。慢慢的,五村到火车站那个长坡自己竟能慢慢踩上去了。有一天下午,我们五六个人骑车向着南充方向走,折回之前下了一个又长又陡的大坡。回来时,别人都上下去,我也是吃力得不得了,但最后一个人竟到底把车横竖挪上去了。我想这大概是我骑车生涯中第一次真正的胜利。
再后便隐隐约约想远走。在一群少年眼里,远方那么朦胧看不真切却又分外美丽。不记得哪一个暑假,母亲打了我,我便从家里跑了出来。当时我的车在下面,我便找到一个伙伴叫他装作找我到我家去把车钥匙“偷”出来,我骑车到重庆去投奔亲戚。若真是那样,也许历史将会改写。但是没有,伙伴在我家把我“出卖”了。
一个记不清细节的星期天里,我和一位女同学去火车站玩。走在碎石基上,她望着远方对我说:“以后我们背个包,顺着铁路就能走到重庆去。”远方,我们这么小就渴望出走,渴望远方。
这么漫长的小学到底也过去了。初一的时候,我随着父母来到了重庆。
最初的日子里那么的沉重和无望。消沉的生活中,我只能在回忆中想像有着青山、蓝天和伙伴的童年。初二的暑假,我碰到了小学的同学――超。他也爱骑车;分别前我们商定,某月某日我们分别从重庆、华蓥骑车出发,在中程重镇北碚会合。
会合的日期定为1990年8月21日,下午5~6点在嘉陵江桥头等;再在北碚住一夜后回重庆。这么简单。
我知道超不会来。他在华蓥找不到能与他同行的人。但我却要去的说不清为什么。我看见前面有一个梦,一种很古老很遥远的梦想而它分明在向我召唤,我欲罢不能。
我于是对父母说了,说我要出去骑车,去一整天。父母有什么预感,始终不允。但后来在我的坚持下,也似乎默许了。
头天夜里我就把车搬到外屋放着。车子在夜色里幽幽的闪光,我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
次日早晨很早就起来了,慌乱中看错了表,吵着父母给我做早餐。厨房的燃气已经点着了,可父亲一看表,才四点,大为光火,厉声对我说:“你再搞出一点点声音,我就把这车从楼上扔下去!”
我只有默默打好包在沙发上又蜷了两个小时。
清晨出发。由于大意未出重庆城便跌了一交。虽然也有片刻的犹豫,我仍然顶着八月的烈日,挥汗如雨的赶到北碚,又挥汗如雨的回到家里。
后来最严厉阻止的外婆不无自得向别人说起此事,还说我带伤前进,意志坚强。不,不完全是这样。你想,一个人本在家园中自在的生活,可他忽然迷失了。那他除了找寻,还能干什么呢?
母亲也向别人解释,“我们当然也不允许……但他一定要去,我们能怎么办呢?”不也不是这样。如果你们一定不允许,我能怎么办呢?
但幸而不是如此。托上帝的福。
随后的日子,从初三到高一,我几乎骑车跑遍了重庆所有的市区。
直到高二的时候,骑车远行仍然那么神秘。从报刊上看见什么环国骑行,感觉是缥缈,可望而不可及。当时隐约有个打算,骑车在重庆西部,合川,潼南,大足,永川一带走一圈,时间放在高考后。
却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决定在高二暑假就干。决心已定,驷马难追。当然,人人都反对,只有一个人例外,――小舅舅对我说如果他有时间,意愿与我同行。
于是在清晨出发,过北碚,在盐井山区摔了一跤。是车子出了毛病,下坡时前轮辐条断裂;我摔得干脆而结实,在有一层浅浅石灰的柏油坡地上滑了三四米。在北碚附近这两跤都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迹,一处是肩头,一处是髋骨处;并且,这两跤对以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深刻体会到了家人的叮嘱:卫生和安全。
由于起初骑得太快,又加上缺乏经验,未填饱肚子,在盐井山区力不从心,到后来很缓的坡都爬不上去,只有下来推行。事实给我的轻狂打了一记耳光。
途中骑过了很多种路,尝过了很多种滋味。最后一天,我撑着伞冒雨骑了一百多公里回到重庆。
回来不久高二暑假补课。我在寝室里讲了外出的两个故事,另一位最重要的主角――讯从此出场。讯也喜欢骑车,但大致在高一寒假才学会。他约我骑车去长寿。
补课结束后的暑假我呆在家里。有一天讯背个包骑车来找我,说去长寿要推迟,他要去参加他婆婆的葬礼。他找我借十元钱,我给了他问他够不够,他又拿了五元。
后来才知道,他和家里人赌气,家人不准不骑车去长寿,他就一车骑到了成都。十五元,三天,单车走成渝。这般生动的故事,像一个传奇。
他回来后我们一同翻过铁山、关山的沟沟壑壑去了长寿湖。寒假里我们一同去了歌东山,春天我们一同走过铜锣峡。
我和讯并不是那种标准的样本好友。我们个性不大同,爱好也有异。讯出行有种“行旅”的味道。始终坚忍不拔的向前,向前;我却更偏向于漫游,在蜀地骑车明明艰苦得体外流汗心上流泪,自己却还白日做梦般幻想着那些不拘的豪放,翩然的浪漫。于是我与讯不断有些大大小小的磕碰,但是对远方的渴望,对自身价值的信念始终把我们牢牢的拴在一起。
高三暑假准备去三峡。做了一年的梦,作了一年的准备,最后却因故未能成行。
那年七月,小舅舅,奶奶和家里为我合买了一辆二十一速的山地车。办上执照的当天我就骑车去四面山,仅仅两天的行程,但那是黔北山区最明丽、最绚烂、也最艰苦的旅程。我毕生不能忘记那里鲜丽的阳光、青山、溪流和蓝天;不能忘记那夜之将至雨后泥汤中三十公里的亡命而行,那绝色美景中一步一步推过去的四十里山路。
八月,我又回到了华蓥。亲爱的小镇,我没能背着包从这儿走出去,却到底骑着车回来了。从溪口,到火车站,到镇上,及到南充已铺成了水泥路,只是再找不到那群骑车相随的孩子了!
讯在合川、大足、永川绕了一圈后来华蓥与我会合。登罢宝鼎踏车北进,过天池,再苦翻华蓥山脉,随210线南下回渝。归途中讯出了事故,他骑车下坡过快,擦着了一辆车,前轮钢圈全瘪了。没找到能换钢圈的车铺,讯留下来准备拦车,我继续骑行回重庆。却没有想到没有车肯停下来,讯硬是骑着前轮不圆的单车一颠一簸到了江北县城,换了圈再回重庆。我在游记上轻轻带过的这一天,成了讯骑车史上最沉重的一笔。没有比我当时的一走了之更卑鄙,更荒唐的做法了;内疚之余,我更明白了今后的这般情况如何处理。
到此似乎是个段落了。高中三年,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我最美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一个个假期,我骑着的我马儿去流浪,去幻想,一次次满怀希望的憧憬和冲动,一次次痛苦的自责和刻骨铭心的反省。我曾畏惧,犹豫,我曾绝望,后悔,但使我庆幸的是,我始终没有退缩。
重庆是山城,车无用武之地。家里挤,车子常搁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有时甚至放在学校的办公室中。一次堂哥到我家里,瞅瞅那单车,问我:“这车子骑过五百公里没有?”我笑笑,想这可是千里马,但嘴上却说:“肯定不止。”
这段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讯到成都念华西医大,我去武汉的华中理工大学。
初到的日子那么阴暗,秋天的大道上全是落叶。每天晚上,梧桐在北风中整夜的悲歌,如怨如慕。冬天还下雪,不仅是由于单薄的衣衫,我从心上都感到莫名的寒冷。
春天到了。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蓝天下万物因沐浴着阳光而都生机盎然。三月初我的马儿被托运到了武汉。这是新生,这是诞辰,严冬过后,我同春天一同苏醒。
我又开始追逐。碧绿的麦田,粉红的桃花,泛着蔚蓝天光的湖泊,赭红的山崖;山上的黄杜鹃与白玫瑰,原野里所有生命嫩嫩的芽和小小的花……我爱上了波光潋滟的东湖,绿风摇曳的武金堤,有着浓荫匝地的长街和江边翠绿长堤的青山区。秋季,我曾与世界辛勤往返二百五十里在一个周日里去了鄂州,但没找到我们想像的;春天里我才明白,我需要的是蓬勃的青春,信念和热情。
可是我的马,一向被我称作“破车”、“老马”但毕竟对它怀有深厚感情的马,不可避免的衰老了。
国庆节三天的赤壁行旅中,老马脚步蹒跚。为它补过七八次胎,又换了内外胎,修了车座,在最后的关键当头还是失了蹄――我们费尽体力,迎着那么大的北风把它牵了六七十公里。
我已记不清的我马有多少岁了,时至如今大约也有十年了吧。我常常想,这车上那些沉积的泥土,都不是普通的浮尘啊;或许,这颗是统井的,那颗是大足的,还有蒲圻的,嘉鱼的……每一颗都有意味深长的故事,只是我们并不在意罢了。在去华蓥的途中旅舍中,讯拿着他的行车日记念着一些小地名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些在地图中一次次计划过、审视过的名字,那些在仆仆风尘中蓦然显现出来的蓝底白字的名字,我怎么能不记得呢?
马老了,它腿不灵便,脖颈僵硬,但我要保养好它,修好它,因为来年春天我还要骑上它去寻梦,五一节我还准备到红安去呢。
我呢,要更好的锻炼自己,因为前面还有更美的梦想,充满着永恒的诱惑的只有前方。不要犹豫,不要害怕,人的理想就是前进,奔跑,才是人的灵魂。
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