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堂寨心仪已久,只因为它是大别山的主峰。在武汉时就有过登顶天堂寨,翻越大别山的计划,但一直没有实现的机会。现在,当这个为期七天,史无前例的国庆假期到来时,收拾好包,躺在床上准备出发时,心中倒有些惶恐,甚至是恐慌;不过还好,等在长途汽车站买上票,坐着候车时,我已差不多又溶入这一段旅途生活了。
车到合肥已是天黑,天不作美下起了雨。当时正是国庆之夜,市里大放焰火,沉重的炮声、绚彩的烟火与雨夜中闪电交织在一块儿,兴致勃勃的人们被浇成落汤鸡却又不忍离去。次日清早转乘去天堂寨的车,取道六安、霍山,再经过燕子河镇到山脚下的风景区。我邻座一位合肥的青年一位燕子河的姑娘,我们倒很谈得来。
天堂寨景区的位置是这样的:山脚下是风景区的大门,向上公路可深入八公里然后开始爬山;向下四公里是天堂寨乡,再顺着燕子河的高山深谷下去三十多公里是燕子河镇,再出去不远便是合肥―武汉的公路。我进到天堂寨景区大门时,已是下午,雨一直不断。旅店老板来拉客,说是玩山都是天早乘车上去,再爬顶,下来,一天足矣;又说她店里还住有两个合肥来的姑娘,正好可坐一辆车上去,云云。我掏出地图来看看,倒也是,便住下来。看雨小些了,便携了相机带上雨衣,顺着公路朝山上走着看看。
雨时大时小,土路有些烂。我把雨衣裹在身上往上走,偶尔可碰上上面下来的人。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到公路尽头,他们只是笑,还看见前面有三个学生,是和我同一辆车上来的,和两个当地人说了些什么后,似乎很犹豫,站在那儿不走了。我经过他们,回过头,他们也在看着我。前面又看见四个人披着雨衣在走,以为是学生呢,追上去一打听,上海来的,早工作了。我们便一同往上走。雨突然下大了,倾斜的路面成了小河,薄薄的雨衣只能裹住上身,裤子和鞋却全湿透了。雨水汇集成的溪流从路边的悬崖上倾泻而下,成了喧赫的瀑布。路的另一边是深谷,深谷外是延绵的山脉,黄褐的斑驳的巨崖从深色嗄局型瓜殖隼矗静静伫立着,风雨在上面冲刷,瀑布从崖顶坠向深谷,飘忽如一条洁白的银链。我怀里揣着相机,却无法拍照。最后只得跟着他们一道,拦了车下山;回到旅馆把衣裤晾着,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很有些无聊,看着四周雪白的四壁,我犹豫着该不该去敲一下隔壁女孩的房门。咳,晚上再说吧!
晚上又发生了晚上的事。旅馆中又来了两个蚌埠小伙子,才毕业不久,报社的。我们在一块儿吃了晚饭,他们邀我同行,我想想倒也不坏,便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出发,两位“小记”懒懒散散,我们成了早晨上山的最后一批游客。好不容易租了车上山,公路上我们看见有好几拔走路上山的游客,还看见了隔壁那两位合肥女孩,背包上插着野花,走得高高兴兴的。我竟一时觉得有些后悔。
来到山上的停车场,四周云雾霏霏,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顺着石阶路向上走,是一道道的瀑布。这也是天堂寨景区的精华之一了,五道各自高达数十米的瀑布曲曲折折的串在一块儿,山路先在瀑布脚,可以仰视瀑布的雄伟;然后再从瀑布边上向上盘绕,这时透过密林的便是瀑布洁白而纤柔的腰身;待走到了瀑布头上,又可以下瞰如泻飞流,似玉碧潭了。我们就这样越过了三道瀑布,直到来到一个路口,一条直直的向上到“天堂石佛”;另一条缓缓向前,到“淑女瀑布”。检查了一下地图,我们选择了后者。
没料到“淑女瀑布”后石板路骤然而止。路边只是一条很不起眼的树林中的石头路,一些高低不平的大石,黑黝黝湿漉漉,还长着不少绿绿的青苔。我们颇为犹豫,担心没走上正道。我往前走着看了看,发现还是有路的,尽管不太好走。回来时,一位“小记”站着看我,另一位已回头走出十多步了。我们重新统一了意见,决定我在前面探路,走着试一试。
路隐隐若现,却一直是有的。有时是青石,有时是打在土里,却已被雨水冲坏的木桩,有时直接就是稀泥。路边的芦苇长得深了,完全掩住了路,便把相机举过头顶,涉水般的走着;有时路穿过小溪,一不留神还看不出来,得来来回回找,左左右右看;还有一段,溪流冲掉了架在上面的木排,只剩下两条相距一米多远的独木,虽不高,走着也叫人胆战而刺激。雾时不时的漫上来,四周的树林竹木阴郁而影绰,像走在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山风吹过,枝叶上结的露珠雨点似的噼噼啪啪往下掉。这是保持着最原始风味的山路。没有路牌,也没有行人,若没有在外爬山的经验,我想一般游客不敢贸然走这条路的。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遇上了坐索道上山从上面下来的第一批游客,终于消除了心中那最后一点隐约的不安。
就这样,再穿过一片没头的芦苇叶,我们登上了山脊。这儿的地形像一个山口,山风挟着白茫茫的水雾,劈头盖脸的从山下扑上来,一切都是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雾如同激流一般在山上翻腾而奔流,那湿漉漉的寒冷尖锐的刺激着你的手,你的脸,并迅速渗透进你的体内。你唯一的感觉就是兴奋,你放声尖嗥:“呜――噢呜――”
我们先向右,上去一个山头,有一个导游,那是位美丽的当地姑娘。她告诉我们这叫“盆景园”,天晴时探身下望,山下群峰簇拥就如同自己后花园中的盆景,再向右便是索道站,也可走路下山;向左是主峰。右边的景点多,她建议我们往右走。
这一路人不少。从一个小山头到另一个小山头,哪儿都是扑面的云浪和肆虐的寒风。山那边的悬崖下是白迷迷的一片,“不见长安见尘雾”,有位游客竟昏了头,说道:“那些山全在水中”,引来一片笑声。“小记”们掏出一瓶二锅头,我喝了一口,也真能让身体暖和一点。有两个姑娘路过,也让她们尝尝,谁知一仰脖,一瓶酒竟下去一半,让我们好吃了一惊。
走到索道站,才知道这便下山了,没法,便又转过头,直向主峰走去。这回遇上了那两位合肥姑娘,她们其中一人还不错,另一个就被同行的男生给拖着。她们肯定也是从淑女瀑布那边上来,若和她们一块儿走,便也许真如马中欣先生所言的,“甜蜜的负担”。
回到岔路口,再爬山去主峰。这一路并不近,我们去时已时近正午,少有人走。在山脊线上翻一个连一个的山头,这儿已多为草甸,很少长着些松木。云浪一层一层的涌过来,草丛中遍开着白色的野菊花,还有一些高山上所特有的蓝紫色的花朵。我们三人前后走着,云雨霏微中只有一个隐约的身影。风啊,白茫茫凄凉凉的风雾斜斜而迅猛的刮着,沾衣欲湿,吹面犹寒。它能直接穿过你的皮肤,把这万山之巅的神秘,凄清,寒冷,还有一些悲壮吧,结结实实的塞进你心里。你感觉全身萧涩,双手冰凉,耳朵,甚至脸都麻木了,可你觉得心中有火焰,有年轻的热血,它们在沸腾,它们在燃烧,在山风中越来越旺,只因为你走在大别山巅,走在这缥缈而神奇的天堂中。
我们登上了主峰,没有喝彩,没有鲜花,只有一块简单的石牌:“大别山主峰”,海拔1729.13米的主峰,还有我们心中年轻的荣耀。
主峰的前面还有一条路。我们不知道它通向哪儿。按我原来的计划,如果能找到同行的朋友,如果这是一次从安徽到湖北的穿越,这旅程该有更大的味道吧?
从主峰回去的途中,我们碰上了一支业余登山队,前后有二十来人,很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背着那种大型的登山包,后面挂着防潮垫,锅等露营用品。我只知道他们是从南京来的。看见这么年轻的女孩,背着如此沉重的背包攀爬这云雾中的泥泞山路,他们将在这样潮湿寒冷的山巅露营。这是一种挑战也是一道景观,令人心惊又让人向往。
到下山的时候,我们在山顶呆了大约两个小时,盆景园到索道站的路走过三遍,全身都要冻僵了。下山路先是树林中的小道,我走得倒还轻巧,两位“小记”有些不行,脚发软,用他们的话说,是“见树就抱,见石头就摸”,而我“双手揣在裤兜里”。中途的龙剑峰比较险要,不少路是要直接从裸露的岩石上攀过去,还有些是石崖上的脚窝,有些是用木条钉在石崖中的木桩。这时已下到山腰,四周景色清晰多了,远处的群山、公路、房舍,都历历在目;主峰却仍在白云深处。还有一两座拔地而起的高峰,在流动的云雾中时隐时现;山腰上的云也裙衫一般一段段的滑动。
来到下面的停车场,“小记”们腿力不支,乘车下去了。我一来还未尽兴,二来当时天气晴好了许多,视野更为开阔,我便走路下去。此时的山路洁白而平畅,丝毫没有昨日下午那般沧海横流的模样。公路盘绕下降,深谷对面的高崖已没有因雨而随风飘洒的银瀑,但我看见了更为完整的大别山,延绵的山脉雄健的延伸下去,深青色的衣衫上点缀着飘忽的柔云。那些巨大的石崖上纵横着因日晒雨淋留下的黄黑错综的条纹,初秋乍黄的一两棵树在山风中轻轻的摇晃,这就是大别山的深处。
在风景区的大门,房间已住满,我干脆走到下面的天堂寨乡上去。天已经薄暮,群山如影,那一层层种着金黄稻谷的梯田则汪着一抹暗黄,成为一种奇妙的景观。先碰上一位当地农民,跟他聊着天堂寨的种种情形;后来天已黑尽,又碰着三五农民,也是去乡上的,于是同行。他们普通话倒说得很标准,在漆黑的静夜里,走在群山间的乡下,和当地老乡断断续续聊着天,年轻女孩的声音从夜中传来,如山间空气一般清新,却看不见人……这真是一种无比美妙的感觉。
凌晨,我起来乘车时,天堂寨乡还是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我坐着小货车赶往燕子河镇,看见大别山从静夜中苏醒,群山沉浸在白茫茫的浓雾中。河谷成了雾之海,高山在浓雾中探出头,那金黄梯田在雾中氤氲成水粉淡彩。我想起大别山巅上露营的那拔人,那些城市中的年轻人,是怎样在那寒冷、静寂、凄清的山巅上过来的呢?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大概是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与你相互取暖的夜晚”吧?我想起那支业余登山队,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我心中只是充满了深深的惆怅。
1999.10.1~4
记于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