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重庆以北一个叫“庆华”的地方念小学。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的流过厂镇,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儿去。河水清浅,但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几个耍水贪玩的小孩,父母从来不准我下河游泳。
河边很好玩,可以看见对岸青青的竹丛和菜地。卵石滩上可以打水漂,偶尔还能捡到从上游冲下来的青磁碎片,或者锈迹斑斑的铜钱。这些难得的古董宝贝,常常刚拿回家就被父亲丢进垃圾桶里。还有大片茂盛延绵的水草,把裤子卷到膝盖高,用筲笈就可以捞到大虾子,它们身子有半个巴掌长,钳子却细得像火柴棍一样。这可比用鱼线吊省事多了。
五年级那年,劳动节放假第一天,我和几个伙伴去河边玩。也不知是谁提议的,我们突发奇想要顺着河岸往下游走一段。初夏阳光灿烂,河水涟漪,几个孩子刚穿上凉鞋,劈啪劈啪的顺着石板路绕过一个又一个河湾,别提多高兴了。慢慢的,身后的小镇看不见了,就连高高的烟囱都没了影子。
杨渝最先发现河中那些破网,好像乱七八糟的缠绕在水中,有的还被拖到了岸上,压在石头下面。网中有一根很粗的尼龙绳,阳光下洁白闪亮。那时我们刚在语文课上学过,知道它叫“纲”。蒋超很感兴趣,弯下腰用手去摸,说:“可以做成打人的鞭子。我们把它抽出来!”
“这网不会是别人家的吧?”不太说话,老是挂着腼腆笑脸的李涛问。
我们四处张望,没发现一个人,只有正午的太阳把土坡拷得像要冒烟一样。
“这么破破烂烂的东西,肯定是别人不要了丢在这里的。你看,也没有人在这里看着。”
于是我们就上去帮忙,把尼龙绳往岸上拉,那些水淋淋的白网也全部带了上来,全缠在一起。可惜网太大太乱,尼龙绳根本抽不出来,并且绳子很结实,用石头怎么也割不断。
我们都很失望。太阳就要升上头顶,快吃中午饭了。大家开始往回走。
没走一会儿,突然听到后面山坡有人大喊的声音。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一个人在耳边大叫:“快跑!农民追过来了!”
我们拔腿就开跑,回头一瞄,哎呀,一个年轻农民在后面紧紧追赶,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从河边另一条路包抄。李涛从小就是在农村长大的,个子虽小跑起来却一溜烟,飞快的窜到了最前面。蒋超跑得也还快,后面是我,杨渝在最后。我只有拼命跑啊跑啊,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喘不过气来,哭都来不及了。
后面人声紧一阵松一阵,哪里还敢回头看!一群平时在学校里神气活现的家伙,现在狼狈不堪,边跑边带着哭腔,“我跑不动了!”也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终于回到了工厂居民区。蒋超就在前面路边站着,神色紧张。我刚大汗淋漓的停下来,蒋超说,“杨渝呢?杨渝被抓住了!”
怎么办?我们不敢回家,更不敢去找杨渝的父母,只好在居民区中一圈圈瞎转。最后蒋超说:“我们要把杨渝救回来!”
追赶我们的农民一路紧随,就在厂区外不远。我也不记得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了,更忘了杨渝是怎样的表情。也可能当时情况是我和蒋超看见他们抓住了杨渝就没有再跑。反正,我们三人又在一起了,这可比我一个人安全的呆在厂里要好得多!
两个农民一前一后押着我们往回走,经过拉网的河段后还走了好长一段,一直来到他们家里。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把我们三人反手捆起来往墙角一丢,过了好久才说,你们把我们的渔网弄破了,要赔。留一个人在这里,回去拿一百二十块钱来。没有钱的话就把家长叫过来!
这次是我主动站出来的,蒋超也要跟我一起去,杨渝就在农民家呆着。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走河边的这条土路了。怎么办?怎么办?一路上都在嘀咕。天气很热,寂静的田野中只有几棵巨人般高大孤独的桉树。我说,桉树叶子是中药,有毒。蒋超说,实在不行我们自杀,一人扯一把叶子吃进去。
回来后先找到李涛,这家伙躲在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才知道杨渝被逮住了。他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只有姐姐。然后,李涛和他姐姐跟我一起来到我家时,大概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很奇怪爸爸妈妈并没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不过我一看见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说:“我要一百块钱……”
当然拿不到。那是一九八七年,家里一个月的工资也没有几百块钱。问清了是怎么回事,爸爸生气的说:“家里没有钱!自己闯的祸自己去解决!”
在家里没呆多久,扒了两口晚饭天就黑了。我在最前面带路,然后是我爸爸,蒋超和他爸爸妈妈,杨渝的爸爸,李涛和他姐姐拿着电筒跟在后面,匆匆赶往农民家里。幸好有月亮,能够看见远处的山丘土峁,还有那条银光粼粼的小河。一直走了一个多小时,李涛的姐姐老是在后面说,你们怎么跑这么远啊!怎么还没到?你们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在农民家里我们旁听了大人们的谈判。农民说,这渔网是从重庆买来的,现在全缠在一起不能用,要赔。农民还说,我们抓住你们的娃儿,又没打又没骂,还给饭吃给觉睡,你们只要赔钱就行。家长们先是讨价还价,不行!非要赔不可!那没带这么多钱,先押工作证吧,把娃儿领回去,明天你们再来厂里拿钱。不要工作证!只要钱!不给钱就不放人!
越来越晚了,一直没能达成协议。大人们只好把我们留在这里,先回家去了。
我们四人睡在一张大凉床上,还是很舒服的。李涛躺在最里面一言不发,我在中间,杨渝和蒋超在外面窃窃私语,从学校的处分一直谈论到班上刚从重庆转过来的一个女孩子。这个晚上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农民逐渐对我们放松了警惕。他们下地劳动;我们就在院子里随意逛逛,一会儿在前坝视察农民铡草,一会儿在后院看望嗷嗷叫唤的猪。蒋超和杨渝已经商量好了,等他们不注意,就跑吧!
我们悄悄翻过院子,重新勇猛的放开双腿。跑过了一个山头后,农民发现了,几个人喊叫着追过来,回头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我们对这条路已经很熟了,不知哪来这么好的体力,拼命的跑拼命的跑,终于又回到了厂里。
爸爸妈妈看到我回来了,有些惊喜又非常奇怪。我说我们跑回来了,他们什么都没说。
李涛家就在我家下面。下午我听见外面人声沸沸扬扬,不时夹杂着尖锐的吵闹声。大概是农民找过来了。我不敢探头出来看,就蹲在阳台上从下面的缝里往外瞧,看见李涛家外黑压压的人群,一直持续了好久。
后来李涛告诉我,前天晚上他姐姐留下了地址,所以农民直接找上门来。但逃跑回来以后,他姐姐就给邻里四坊交待过了,农民来时他们一直躲在房间里关门闭户不出来。
一年以后,外婆从重庆过来看我。一天吃过晚饭在工厂后面的山上散步,可以看见山下蜿蜒穿过厂镇的小河,潺潺水流在夕阳中闪闪发光。突然间爸爸又想起了这件事,一五一十的讲给外婆听了。外婆说农民也很可怜,并且对结局很惊讶,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是啊,也出乎我的意料,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在那条河外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俊朗优美的曲线勾勒出远方天空的边缘。山在平日里是一抹浅蓝,看不清皱褶和纹理;只有雨后初晴时分外清晰,似乎每一棵树都在眼里。
它就是华蓥山,山下到处流传着游击队和双枪老太婆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上过一次山,小到已经超出我的记忆之外。也是在一个明亮的夏天里,外婆、小舅舅、爸爸、妈妈还有我,在镇外搭乘一辆煤矿的货车来到山腰。然后我就在外婆怀里甜甜的睡了一觉,醒来后其他人已经登顶回来了,兴高采烈的说着山上的野鸡野兔和茅草,妈妈带给我一朵紫色牵牛花,小舅舅扭伤了脚。
还是五年级的暑假,我们终于自己去了趟华蓥山。向导叫尹强,才转学过来不久,他家就在华蓥山脚下的磷肥厂。一块儿去的还有魏华,和一个大家公认的坏孩子,杨华。其实杨华并不坏,从来不跟社会上的小流氓打群架或者调戏女生;只是他太顽皮了,老是喜欢恶作剧,不是上个月摔断了胳膊,就是明天被玻璃戳破了屁股。
我们约好了,杨华先到楼下把我叫出来,再一起找到魏华,坐中巴来到溪口镇,顺着公路走到磷肥厂,同尹强会合后,就开始上山了。
几乎不能叫上山,只是顺着峡谷走了一段。经过一座小石桥,翻过半匹山坡,就是一个很大的山洞,我们的目的地就到了。
洞在一个悬崖下面。当我面对那堵山崖的时候,被彻底的镇住了。黝黑嶙峋的峭壁在眼前拔地而起,似乎马上就要倾轧下来。阳光透过头顶上的草木倾泻而下,光柱后的山崖披覆着蓝紫色的光雾,那么雄奇神秘。这在我十一岁的心灵里产生了深深的震撼。回家后爸爸叫我写篇作文,这次我毫不犹豫。不过他们看后都笑我――作文里全部是“啊!多雄伟的华蓥山啊!”之类的句子。可我当时确实找不到其他表达方式了。我想要是现在还能找出那篇作文,该是多有趣的一件事。
我们进山洞看了看。就是那种西南地区很常见的溶洞,洞口很大,里面不知道多深。好多石笋石钟乳都被人敲走了,黄褐色外皮下露出凝脂一般雪白的肌肤。阴森潮湿的山洞让我们感到害怕,于是跑出来在山坡草地上面疯耍。
杨华拿出了从家里偷来的几节香肠,燃起茅草来烤。那黑乎乎油滋滋皮开肉绽的美味,简直令我终生难忘。尹强摘来了一大串一大串的野果,每颗果子只有豌豆大小,火一样红,里面有黄色的肉和黑色的籽,吃起来有点面,有点甜。他们把这个叫做“野苹果”。
太阳偏西,该回去了。在磷肥厂告别尹强,我们谁也不想再走那条乏味的长路去溪口坐车。干脆抄近路直接走回庆华吧!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是因为杨华魏华认得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们真从那条十多公里长的乡村小路端端的回到了庆华。该是我第一次独自走这么远,跟着杨华魏华在小路上疾行,翻过一条条小山岭。路过一条小河时,伙伴们趴下去大口大口的灌水。尽管我嗓子渴得已经冒烟,但是想起家里的训斥,还是不敢去喝。翻过山岭后再淌过第二条小河,我终于忍不住了,俯下身去喝了个痛快,哪里还管河面的小虫和灰尘呢。
没喝进去蚂蟥,回去后也没有拉肚子。这让我很惊奇,原来不按照大人说的去做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后来我跟随父母告别厂镇,远离了儿时熟悉的伙伴。那些标志和象征一般延绵于天边的山,再没有每个清晨或黄昏,抬眼就出现在视野里。流水似的岁月中我跨过了更多的江河,却再没有如此强烈的愿望,想要沿着它的上游或下游一直走下去。
记于200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