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生活在长江流域,没有少坐过长江上的船。
最喜欢靠坐在船舷边的缆柱上,江风徐徐,水流边的风光缓慢退去。或是靠着船尾的栏杆,看红旗低垂或者翻卷,引擎震响,江轮颤抖着喷涌起巨大的浪花。还有停靠码头的当儿,无论岸边的小贩还是停靠过来的小渔船,都会伸出长长的竹竿,顶端的篮子盛满鱼虾豆干等食品。下游长江宽阔,江轮会贴近一侧岸边行驶,长堤外往往是延绵不断的防护林,乏善可陈。但如果带有几本书,在微风送爽的夏季黄昏倚坐船栏,埋头文字芳香,抬头云水奔流,实在是难得的享受。而川江则风情迥异,水深流急,岸边的青山村庄似乎伸手可触:披着斗笠的山民,低头吃草的牛羊,全都历历在目。应接不暇的有小路缭绕的青山,炊烟袅袅的村庄,和山头上破败的镇江古塔,精彩绚烂远胜过书本。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第一次去武汉读书就是坐船,第一次走出群山延绵的巴蜀盆地,仰头看见无遮拦的楚天。现在还能回忆起当初的震撼,看呆了举目四望的我。
第一次去南京也是坐船,那是春天里的面试,阳光明媚,草滩翠绿。“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想起那年春天,仿佛看到春光中年轻勃发的我。我趴在栏杆上,指着江边支流问身旁的中年人,那是什么河?中年人笑了。那是江洲。长江下游有很多这样的冲积沙洲,地域广阔,草木繁盛,繁衍着人丁兴旺的村庄。中年人家住芜湖,把安庆的古塔指给我看,告诉我安徽就是得名于安庆和徽州的合称。他历数江南人的种种好与不好,最后还留下电话和住址,可惜后来我从未去找过他。南京面试结束,乘船返回武汉,在下关码头的小巷子里吃完西北拉面,我站在街边睁大着眼睛,看不尽明丽的绿树蓝天。多好的天气啊!那个戴着小帽的回族小伙子看着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多好的天气啊。返程中我认识了一位第六次只身来华旅行的老人,当时看他装束奇怪就过去了,没想到是日本友人。我们用英文单词加小本子上涂画交流,老人说起他半年后大连的旅行计划。我们后来通过一段时间书信,还收到几本日本杂志。在船尾的甲板上,老人伸出手腕,给我看他的CASIO电子表,海拔,气压,温度,还有一个电子指南针滴溜溜的转。数年以后,待我骑完川藏回来,也买了这样一块表,一模一样。
船上的时间冗长而悠闲。重庆顺流而下,到武汉是三天两夜,南京四天三夜;返程呢,武汉三天四夜,南京四天五夜。读书郎返乡,坐船是无奈的选择。春运入川的火车,痛不欲生的挤,座位下,厕所里,甚至行李架上,到处塞满了人。与其从窗户爬进火车,再原地静坐26小时,还不如在船上晃悠四五天呢。南京返渝的学生常常能看见提了整箱方便面上来的。大三那年的冬天,我和那些提着方便面的同乡学生一道,缩着脖子哈着手踏上舷板,心里却还惦念着一个姑娘,第一次对这座城市有了莫名的留恋。那是刚下过雪的夜晚,我独坐在船尾的栏杆上,轮船颤抖着像是漂浮在苍茫孤独的宇宙。漆黑静默的夜空,漆黑静默的江水,只有两岸广阔原野闪烁着淡淡的雪光,延绵着消失在江水的尽头。
坐船最多的一次是徒步三峡。我、猴兄、霍兄三人乘坐江渝号大船前往奉节,对面中铺躺着一名回家的女生,身姿绰约,我们猫在狭窄五等舱底铺,并排横躺了两个小时,谁也没说一句话。奉节前的山,在朝霞中屏屏倚叠,小路如同绣花般在云雾间缭绕,如斯美丽。三峡中过江,那叫“喊船”,要把江中撒网捕鱼的渔船喊过来载你过去。渔民觉得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坐班船,却选择“起旱”?我们也做过班船,班船的师傅问我们手提的白色塑料壶中装的是不是酒?班船以省为界,在沿江村寨处停靠。山民们为乘阴凉,都躲在底层甲板,只有我们在二层甲板上激情奔波,直面无遮拦的艳阳和峡江。那年热烈的夏天啊,我现在还是认为当时血液的温度绝对不比那些洒满峡江山路的烈日要低。进入湖北,我们也曾“喊船”,从沙镇溪前往流来观,却被狠狠宰了一把。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不过才出川几十公里距离,反差竟如此巨大,至今对湖北人心存敬意。返回时在巫山乘坐江渝,当那六七层高的客轮悬崖般的朝泵船倾倒过来时,才惊觉船的高大。猴兄跟船上的厨师套上近乎,要到几个免费的馒头分给我吃。并且感叹,这容量三千人的江渝只装了两三百人,怎能不亏本呢。最后一次过三峡是三年前那次南北纵越,在巴东乘汽渡过江,没收我的钱。倒不是因为单车旅行者的特殊优待,而是按规定,汽渡本身就不收非机动车的钱!
重庆出川东下的交通,航运一度有着重要地位。乘火车去南京的话,要么转车成都,取道宝鸡、郑州抵宁;要么途经贵阳先到上海,再转车到南京,怎么走都得两天两夜。如果不指望四天三夜漂到南京,那么先乘火车一天一夜到武汉,再换船一天一夜,也不失一种选择。我多次这般行旅,还在一年早春兴致勃勃的中途下站,攀登武当山,拜访古隆中,游赏石钟山,最后来到小姑山。相信路过的人都会记得,惊鸿一瞥的小姑山,那独立世外的美!那时我才知道,小姑就是沿海的妈祖,小姑山是传说中海潮深入内地的底线。漫游旅程在疾驶的摩托车背上结束,一艘巧遇的江轮带我离开大地,重返现实生活。
回忆大江上的旅行,如诗如歌,似梦似幻。每每船过江西,感怀于那些秀媚的青山稻田,每每想起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多少次想在四五月间沿着赣皖江流长走,可惜一直未能成行!“船过九江,正是清晨,我却想起一个黄昏;庐山顶上升起的乌云,怎样淹没了一颗明星”。不记得名字的诗人,他的思想和意象却深深烙印在我脑海,经年难以忘怀。三峡出口南津关的悬崖上,题刻着陈毅元帅的诗:“三峡天下壮,请君乘船游;下水知天险,上水反潮流”,最后一句道出元帅的峥峥铁骨,谁不说将军的本色是诗人!“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屈子投江,昭君远走;巫峡群山上的神女峰,当年我们费尽艰辛终于抵达的神女峰,舒婷凝望着她,“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而我却更爱刘禹锡的华藻丽词,异香犹存:“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婷婷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缦,山花欲谢似残妆……”梦一样的三峡啊,梦中的三峡山民早已迁移,栈道永沉江底。
怀念那条大江,江的那头是我朴素的故乡,朦胧的山河。还有江上的船,那些缓慢而巨大的船,他们曾在不息逝水上往返,承载过我年少的心境和悠长的时间。
记于2007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