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我们徒步走过三峡

@bykeer

没有人能够忍受如此漫长的等待;三峡,我们望穿秋水,苦苦的把你盼了两年。一次又一次的憧憬与幻想中,三峡不再是是一个简单的通常意义上的风景区。它不仅有纵横绵亘的山峦,奔腾翻复的激流,也有烈日下古栈道的孤寂,有黄昏草地上的晚风轻拂和会心的微笑,有着我们最初的渴望与梦想。

夏季,阳光如洒。走,我们徒步,去走三峡!

从奉节出发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我们的江渝三号抵达奉节。旭日在望,又有些云霞,峡江上薄岚轻笼,显得非常妩媚。我们一行三人,背着大背包,提着水壶、草帽,摇摇晃晃的走在浮桥上,心情也显得格外兴奋。

上岸,便是一壁直梯,两旁全是摊贩、民工与挑夫。尽头一个城门,上前一看,正是“依斗门”,即取杜大诗人“每依南斗望京华”的诗意。可是城门本身并非如此浪漫。从清朝到民国,上面挂满了囚犯、恶棍、革命志士的头颅。又想起从《散文选刊》上面看到的,说是奉节的城门“每一只砖墙上都有一只冥冥的眼睛在幽幽的亮”。于是讲给同伴听了。霍兄微笑点头作理解状,猴兄却未得其精髓,盯着城门看,问哪儿有眼睛。

入城找旅社,什么什么宾馆是穷人不敢问津的,我们便在大街小巷远远近近来来回回的走。背着大包,太阳一照,累煞人。想到走三峡,心中茫然。背包还能背多久?这“拉练”多走一步,心中便又多重一分。


甘夫人像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永安宫遗址在现在的奉节师院内。走进去,一位看门的老师非常热情的接待了我们,替我们免了张门票不说,还替我们作了详细的讲解。从宫门正对的古树下的下马碑,到门上的楹联,到“剑池”碑,甘夫人像,八阵图,……特别谈到“刘备托孤”雕像中李严的情况,说是据史实,刘备托孤实际上托的是孔明、李严二人。李严初也忠心耿耿,但后来野心渐显,隧被孔明废为庶民。李严还谢孔明呢,因其为高干,心怀不轨,理应死罪。

而后去找甘夫人墓。问人,有的指东来有的指西,还有说已被迁出城外。随便走走,却找到了彭咏梧烈士墓。彭咏梧,江姐之夫君也,革命时代为国民党反动派所杀害,不知他那曾挂在依斗门上的头颅,凝成了哪一块城墙上的眼睛?

奉节城小南门的下方便是传说中的八阵图,不过因为涨洪水,只能看见浊浪横流。小南门也叫开济门,依斗门也叫大南门;但我们问路时,当地人是只知道大南门而不知道依斗门的。另外,初入奉节,感觉它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三轮摩托车极多。辖区城镇,山势起伏,正是三轮摩托用武之地;水泥大道,青石小巷,无所不往;一如平原地区单车的敏捷而又多几分威风。其实,这也不仅仅是奉节的特点――巫山、巴东等县城也一如这般,只是奉节更为明显罢了。

一直能清晰的望见赤甲山,那雄健挺拔的姿态暗示着一种傲然,也是一种呼唤。这凌峻的轮廓曾一次次在图片中出现,在梦想中勾勒。如今,当它真实的出现在眼前,让人几多遐想,几多感慨。从奉节出发,三峡,我们向你走来。

师出白帝

黎明即起。诗意盎然的梅溪晓渡后,我们来到一小山顶的耀奎塔下。耀奎塔是明清的六层建筑,门前有楹联:

万丈文光环六邑
千条瑞气溢三巴


夔门与白帝城披着晨雾的纱衣

塔虽高,但内部的楼梯楼层荡然无存,只能往而兴叹。

奉节到白帝城的正式公路临近江边,我们顺着山腰的一条土马路往东走。不一会儿,翻过一条山脊正见一盛大的建筑工地,起伏的山岭被平直的劈开,深深的沟涧架着宽平的桥墩。起初我还以为在修到白帝城的高等级公路;后来才知道,不仅如此,这里也是奉节县城的新址。据说因修三峡工程,奉节的水位将达到大小南门,而“高为三峡镇”的白帝城也将成为江中孤岛。因而奉节的城门城墙将被搬到白帝城去作“临江门”;而现在看这里的奉节新址都在一个很大的坡面上,想必今后也是一个艰难的城市。

再转过一个山坳,已能望见夔门与白帝城披着晨雾的纱衣。下到正式公路上,负包三人行。早晨的天空铺满了云羽,望德见太阳却投不下影子。公路好走,背包便不觉得有多重;再掏出在奉节买的两斤重的胖黄瓜来,一路走一路啃。低头吐着黄瓜籽,抬头便见白盐赤甲对峙,长河浪涛回流――就这样走在梦中之山的梦中之路上,那感觉真是快活。

十里路,行至白帝城下,有些狼狈。不知不觉中衣服全被汗湿了,而又没有找到一家可以安顿下来的旅馆。于是我们把包存在一个商店里,转了转白帝镇容,接着直上白帝城。

旅游意义上的“白帝城”实际上就是白帝庙,得名于公孙述所谓的“白龙献瑞”――即山上一口白鹤井常冒出白色烟雾。此城取名于公元25年,据今已有近两千年历史。沿着一大段曲折往复的台阶进了城内,首先便游碑林。碑林集中了历代歌咏白帝城的诗赋,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朝辞白帝城》、《夔州歌》和一些竹枝词了。竹枝词为古巴渝民歌,后被唐诗人刘禹锡收集整理成一种诗歌形式,内容通俗,音律上口,多为男女情歌,别有韵味。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晴”即为“情”义。因而,碑林下方便有刘禹锡的塑像,不远的园林里又有一位少女骑着牛的塑像,即取“巴女骑牛吟竹枝”的意境。想像巴女骑牛,且走且吟,该是怎样的诗情!

碑林是最近才竣工的,但白帝城里确实也藏着数十块古碑,包括赫赫有名的竹叶碑与三王碑。其中,三王碑集三王于一位:鸟中之王凤凰,树中之王梧桐,花中之王牡丹。竹叶碑呢,远看是一幅竹图,其实叶叶皆笔画,组成了一首五言诗:“不谢东篁意,丹青独自名;莫嫌孤叶淡,经久不凋零”。


夏日正午中的夔门

其余的景点还有明良殿、托孤堂、古文明展览馆及观星亭等地,都没有太大的特色。我们时间非常充裕,吃过午饭后又在观星亭里睡午觉,直到下午才下山去。

在后山腰的一处,可以非常清晰的望见赤甲、白盐二山,夔门紧束,雄从中来,咄咄逼人。能够看见白盐山脚下的壁刻,有“踏出夔巫,打击倭寇”,有“夔门天下雄,舰船轻轻过”,和一些认不得的篆体字。字大如牛,相距如此之远都能清晰的望见;但纵目河山,亦为沧海一粟,难为人眼。白盐的山腰隐隐一根飘带,其上书:“走钢丝,创新吉尼斯”。先前我们得知今年十月将有一个美国人来夔门走钢丝。狂野!到时一根蛛丝搭于巨山之项背,人之若游蚁,悬而又悬的生命就如同这蛛丝般柔弱与细长;山与人,是谁将展示那惊心动魄的伟力?我们都因无缘目睹这样的奇观而干道无比的遗憾。

白帝城游人不多。上午还有一团一团的旅游船上的导游带队的客人,下午则冷清得不得了了,整个旅游区的游勇屈指可数。所以一般人看见我们旅游,都以为是脱离大部队的散兵;当我们道明真实身份,他们大都是一副惊讶与怀疑的态度。

“本省人”

仍然没有找到旅馆。才出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们便准备露宿。买了干粮,取包东进。从白帝城到赤甲山,中间有条草堂河(上行不远的河畔有杜甫住过的草堂遗址);值得庆幸的是,河上有一座颇为精制的白桥,形式是索拉桥,桥面可由两三个行人并排通过。桥是当地农民集资六百万元建成,我想肯定与今年秋天的走钢丝有关;否则此桥建于三峡水位的淹没线以下,也想不出有其他更大的意义了。


走进瞿塘

三峡栈道中的当地山民

不过在这样雄浑的瞿塘峡口有这样一座玲珑又不乏雄壮的长桥,也让人感到一种现代文明与自然河山浑然一体的美感。一句话说,就是非常协调,兼顾了三峡雄与柔的双重性格。我们从大背包中扯出三角架来自拍集体照,有人便认为我们是出来搞摄影的;待又背起背包准备出发时,又走来一群农民,我听见其中一位老者对同伴说:“……对头,就和那些画画的一样,就是少背个板板。”

踏上桥头,守桥的两人还不让过。还是与我们童行的农民为我们说了几句话,我们又被看过证件后才得以放行。

一直顶着太阳走,背着一大包东西,又提着一大包干粮一步一步的走在赤甲山下的石板大路上,把我们“热惨了”。途中路过一个小山洞,进去躲了躲,里面竟有一个四五十的人在卖冰袋、汽水等饮料。他说他是水文站的,在此业余创收;并且告诉我们这洞就是原国民党水文站的旧址。

我们不知道路旁的一个小山洞都有着这样的历时。那么七百里三峡的山山水水,我们该穷其心志也难以追寻其真谛的了。

这里还是大道,走起来不惊不险,一路上还可以碰到同样走路的农民。我们就碰到一队,老少壮年都有。他们一律寸头,汗衫长裤,大声说话,前呼后应,给人一种极豪爽、极耿直的感觉。问我们从哪儿来,答曰重庆。于是一个老头笑着对其他人说:“本省人,本省人”。令我不解的是,川鄂省界在巫峡中部的培石附近,据这里尚有好几百里旱路,而这里的农民为何将省籍分得如此清晰?不过“本省人”也好,我们一路走过来全是正宗川腔打阵,应付自如,在武汉鹦鹉学舌般把普通话操腻了,走在“本省”也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

邀他们一块过来拍照。

“不,不,我们没有钱。”他们连连推委。

原来他们把我们当做街头照相的了,我们连忙解释:“照着玩,不收钱”,又拉他们过来照。

他们还是不肯来。只有其中一个老头说:“说好了就没问题,照就照。”于是站过来,非常认真的立着,非常认真的看着相机镜头,那专注的眼神简直包含了几分虔诚。

我又去拉他们同行的一个孩子。我上前时,他竟吓得转身往后跑了几步。大家都笑了起来。


瞿塘栈道 斜阳 江轮

继续前进,道路已过渡到半栈道状态。侧目遥看山腰,蒿莱荆棘丛中一条细若游丝、若有若无的小路,赤裸裸的依附在山的表面,像一缕随时都可能被山风拂去的蛛丝。几个山民走在上面,侧身而行。这情景深深的刺激了我,给我的印象是绝险,是奇观。

路边斑斑点点的广柑林也在逐渐消失,夕阳泛红,一块山岩上的四个大字壁刻“开辟奇功”也似乎着了火。

再走不久便有一块三米见方的多边形平台,正好鸟瞰长江。一艘江渝大船迎着夕阳在江水中的投影漫漫开了上来,船舷上满是观光的游客,我们挥起了我们的草帽――这是我们的嗜好,沿途我们对着无数只船挥过手――船上大部分人竟都响应了我们,向我们挥手致意。这次最成功的呼应使我们激动万分,但我们并不知道船上的人们将怎样猜测我们这几个孤独的身影。

夜宿七道门

从平台上一转身,便可以看见七道门。

七道门,溶洞名也。洞口约在栈道以上二十米处。洞挺长,糖葫芦似的有数个相连缀的大厅,厅与厅之间的狭长通道就是“门”,一路走进去一共有七道,故名。

我们就打算在此宿营了。攀上洞口,把包搁在洞门之下,翻出电筒打火机便往里走。

站在第二个厅回望可以发现一个天窗,洞侧有一阶岩石堆砌的石阶直至窗口。我们便上去坐下来。这是一个风口,挺舒服,往下望,天窗下面十一条深深的沟涧。

突然,我发现沟涧下面的草遮木拦中似乎有一个人,躺坐着,隐约能看见一头的黑发。我有些吃惊,便小声对二位仁兄讲了。大概因为日已衔山,有些慌张中望去隐隐绰绰,愈发不加真切。猴兄胆大,扯起喉咙喊道:“喂,有人啦?”

果真就慢慢站起来一个人。一个胖子,大肚子典着,用手理理头发,向我们走来。路过我们,也不说话,便往下走。

猴兄做殷勤状,问那人能否看得清路,还用电筒指了一段。后来据猴兄说,他还问了那人是“哪点儿人”,那人含糊的应了一声“奉节”,躲闪着不再说话。

那人走后,心中总觉得有点怪。我们三人远远的跟在后面,见他向下游方向走去,又确认他没有翻我们的背包后,我们回去继续探洞。

大概走到第四或第五个厅,我们就找不到继续前进的门了。这个厅大,在洞顶还能看见像脊椎私的石状物,也不知是不是化石。据我们途中碰到的农民讲,七道门第七个厅最大,可容万人;五届手电筒只能看清楚脚下,看不见洞顶,他们在七十年代民兵集训时进洞,打着桐油大火把才能把整个厅勉强照亮。

出洞后准备晚餐。我们在平台上铺了塑料布,把包中的方便面、饼干、罐头摆开,享受这大三峡野山野水间的野餐来。

天都黑的看不清罐头中的水果片时我们仍未结束晚餐。待到马上黑透的时候,我们又看见那胖子从下游方向匆匆赶来,看见我们扔在这里似乎也有些惊讶,一下子又继续走了过去,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惊吃得非同小可,我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听见沟涧里有石块滚落的声音;电筒拧开直指过去,却只见黑漆漆阴深深的灌木,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用说,有君进洞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便建议把背包从洞中撤下来;并且,今夜改在平台上露营。得到同意后,我自告奋勇前行,猴兄同往。此兄今夜表现出惊人的臂力,细若麻杆的两臂把两只大背包稳稳当当的放在了平台上。

就差水了。猴兄在下游发现有泉水,并且也有下到江边去的小路。担心天黑出事,我与霍兄竭力阻拦,以后我们三人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还早得很,才八点过。商议十一点睡觉,轮流值班,每班两小时,霍兄打头,本人本人收尾。

……三峡的星幕扯开了,没有月亮,无数颗星在竞相显耀着自己的光亮,淡淡的银河,时而有流星划过。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我们不眠……

坐着,躺着,走了一天的我们有一句无一句的讲话。难捱的时间,打开了相机B门拍摄夜景;收音机里的英语几乎全淹没在如海潮般汹涌的杂声中了。下游不远处的江边有几支四射的电筒,料想是渔民,我们偶尔也打着电筒相呼应。

沉沉欲睡,睡不着,也不敢睡着。天上没有一丝云,却一阵接一阵的闪电,一下子把天地照得红亮,瞬间又闭合了。

我发现了一个奇观,对岸白盐山上下分明,下部阴黑,而上面泛着银色的白光,那情景就像我们的山后上方有一盏极亮的人造太阳灯似的;并且,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现在想想真是当时头脑发昏了!后来知道有一景名为“白盐曙色”,是指白盐山在阳光照耀下银辉闪烁;但在这“三峡星河影动摇”的夏夜,不知有多少人见过白盐山那迷人的光彩!

没有水,身上粘了一天的征尘,与汗液相和着,又蒸干了,凝成了渍,凝成了泥。极粘,极不舒服。又涂了驱蚊油,香味与汗臭相互厮杀,成了一种路边晒鸭毛般的怪味来,那感觉其实比浑身粘了一层湿鸭毛还要难受。幸而白天还没有抹防晒霜,否则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平台晒了一天的太阳,狂热;我们就是热锅上的蚂蚁,辗转反侧。我们是鱼肉,任人宰割的鱼肉,在俎上等待着却不知刀何时能切下来。

夜深了,霍兄挺坐钓鱼台。我迷迷糊糊的睡去,偶尔醒来,张眼便看见灰寂的背景中一个涅磐般的身影。向前可见着大溪的灯火,向后也还能望见白帝。进退不由,困坐愁城,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呵……

再睁开眼,便是猴兄了。一闭眼,便听见此君哄然倒下。一个惊觉坐起来,用手电把他射醒。一会儿,此君便又倒了下去,并且再也射他不醒。心中不安,拿过那把尺多长的西瓜刀好好的放在身边,电筒也准备好,偶尔照照来路,不久也睡死了。

凌晨被猴兄叫醒。呆呆的坐着,涛声依旧,风吹草动,草木皆兵。起初坐一会儿又躺一会儿。看见云升云落,重影飞渡,真害怕一场雷雨将我们叫成落汤鸡。一夜的折腾,神经都已麻木了;终于又睡着了,任天崩地裂也无法将我惊醒。

大溪情


我们露营的平台

风箱峡

瞿塘栈道

不好意思,天亮后被别人叫醒。山水间一层淡淡的蓝雾,又是一个透晴的天气。坐起来,三人竟相对无言,于是一笔一划写起昨天的日记来。这是倒有一处胜景,大大小小的游轮排着一溜队往下走,总共有十多艘。

又去看了泉水,大言悔!泉水就在下游近百米处,从岩缝中涔涔流入几个人工堆砌的大池中。泉水清冽,可洗可食,而且旁边也是大块的坝地,也可露宿。岩脚还有一些小房子,是当年抗击日军入川的炮台遗址。

早知道,我们就不会在杂酱上腌上一天又在煎锅上烘上一夜了!我忙着擦身子,洗衣服,猴兄看看四下无人,干脆光着臀洗了个澡。

回去收拾了那一片狼藉后又路过这儿时,我们发现有几个山民也在这里歇气。当地人把这水叫做“冰水”,大概是取其甘冽。一回头,胖子又尾随至也!这次他只穿了条裤衩,凸露着满身的横肉,背上一大片红斑,该是蚊虫叮咬的纪念。当他在池边晨妆时,我们暗暗问当地人,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此人。我们估计是个在逃案犯。

再走两步就是风箱峡。岩壁有四字壁刻:“天梯津棣”,盛赞三峡栈道。在风箱峡下仰头可见“风箱”,即古巴人的悬棺,但更能吸引我们的还是风箱峡的栈道。


在一米多宽,两米多高的
栈道内却是四平八稳

瞿塘栈道动工于清光绪年间。尽管向上植壁千仞,向下惊涛拍岸,在一米多宽,两米多高的栈道内却是四平八稳,双眼四顾而不惊。想象当年工匠在这“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绝壁上悬空作业,使用铁锤、钢钎逐尺逐寸的开凿这条凹嵌式的栈道是何等伟烈的功绩!在更远的古代,纤夫们数十上百人排队在岩脚江边小心的择路前行,浪涌心惊,一失足便殒命黄泉。而不远的将来,这条“络绎称便”的千古奇栈又将淹没于江底,现在我们行走于其上,增能不喟然长叹!

之后的路,时而为山坂上的蜿蜒羊肠,时而为峭壁下的绝险岩栈。在一些岩崩形成的滩下,有的货轮吐尽黑烟就是上不去。途中有好些山羊,还有头小黄牛,听见有人走近了都自动乖巧的避让到了栈道的一边去。

没多大太阳。栈道有时好走,轻松愉快;有时艰难,挥汗如雨。瞿塘的栈道一共二十里,问山里人说走得快要四五十分钟。天!我们走走停停,七点半出发,十点四十才到达大溪对岸。

这一段是旱梯田,简直害死人。梯田埂用大青石垒筑,每层有人多高,里面种着柑桔或是红薯。即没有找着渡河穿的泊位,又没找对去河边的路。跌跌撞撞,上下扑腾了半天才到达河边渡至对岸。举头回望,才发现顶天立地的山上,我们走得只是梯田的一小半,另一半则一直向上延伸到了山腰。

这就是大溪了。大溪名字的来由还好多种,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说镇边有一条小溪,每逢洪水,溪口巨增,成为“大溪”,遂名。

从小路刚上街头,便被拉进了一家旅社。极便宜,每晚两元,还有凉席。环境也好,正对瞿塘峡的东口,江风徐送,本人一句“开窗放入大江来”之说的猴兄点头称服。

下午渡过大溪,去看有名的大溪遗址。这个“有名”怕只是对我们来说而已吧,问了无数人,才在玉米叶红苕藤忠找到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写着“大溪遗址”几个字。后来问了村民,才知道大溪已发掘出的文化遗产全在白帝城中展览。散落在柑桔林中的无数石斧骨针要带到以后移民这里搬迁后才进行发掘一边减小开支。

过河时一位村民主动要送我们,说是上午在江边晾往时看见我们三人在对岸“起旱”。

下了山坡找到一处沙滩静坐。用白沙埋住腿脚,身后碧草离离,四周群山巍巍,夕阳投射,极快乐。

大溪镇非常小,主道便是家家房檐下的一条宽石板路。走在上面,足音清响,黄昏中翻着一种青灰的色彩,一种极古老极恬淡的感觉。三人招摇而过,家家门里都探出一两个脑袋,静静的看着我们。

店主是一位大嫂和一位姑娘,非常纯朴和热情,问寒问暖,问饭问水,洗衣服时还问我们有没有洗衣粉。当时就挺感动,后来走过不少地方,发现好些沿江山民都在市场经济的侵蚀下变得自私和狡诘时,更感觉到这种纯真与善良的可贵。对大溪的这家小店,我们三人都怀着一种非常真挚,非常深厚的感情。

永远六十里

难,难!殊不知,宽谷的路比峡谷的路更难走。到巫山的“大路”,时而挂在山腰,时而飘在河滩上。早上还下过雨,走在黄泥山道上非常的滑。猴兄在前面找路,跟我们走散了。在走错路,从小到下一个山坡时我终于首开纪录,不太结实的在泥路上坐了一下。走不远又见路边一处划痕,后来与猴兄碰头后才知道那也是该君摔跤的痕迹。

走在河滩上问大路,才只要翻过河边一片小崖后再往上走。我打头,居中的霍兄攀岩中脚一踩滑掉进了江水中。幸而这是一处江湾,我们距水面都不高。霍兄半泡在江水里被最后的猴兄一弯腰给提了起来。休息,换衣,河边一头小黑牛斜睨着我们怪模怪样的叫。


水竹园滑坡

有过水竹园滑坡,四五里长的河坂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满长着野草,偶尔有一些庄稼。我们在其间埋头攀行,如老牛驾辕,如病马负重。幸好这一带山泉特多,可以时不时休息一下。

老远就见着山顶上两三个人,坐山旁观。走得近些了,便朝我们叫路在坡顶上。斜歇的走上去,发现这儿的人都剃着光头,对襟布衫大敞着露出大块的肌肉,我就有种望而生畏的感觉。那些人却很和气,为我们指出了去巫山的路。

我们幸亏出大溪不远就渡河到了北岸。这边虽也绕过了无数的大溪小涧,但南岸更惨――依然千沟万壑不说,而且还有像错开峡那样纵深直切入深山的峡沟。这比不得冬天,因为枯水可以沿着河滩直走。但现在,却只能逢沟涧则绕,逢山崖则绕,逢河湾则绕,上山下山,烦不胜烦。

淌草地,翻旱梯田,终于也有了一点走大道的经验。正如同国道贯通所有的城市一样,大道大都经过了大的村庄。在过一个村庄时,一位妇女在得知我们是徒步的大学生后马上回家拿出六个桃子,一人手里塞两个。指路也指出好远,叫人非常感激。

江对岸一座长长的方脑壳山,走了半天都不能走出它的视域。问人后得知其名曰“天子庙”,我看他倒是有一点天子的霸道气的。一路问到巫山有多远,起码走了两三个小时的“还有六十里”。

这一天走得相当艰苦。我的背包又不好,湿了便退色,一路走下来体无完肤,像是背着个大墨水瓶般不自在;背带一背重便缩成了一股绳,深深的勒在肩膀里面;原来计划垫在鞋里的两块泡沫垫从今天起便一直挂在了我的肩头上。幸亏黄昏时分一阵暴雨把我们赶进了一家农人房檐下,否则还不知道要走到何时呢。

芥蒂

昨天在离巫山远不止六十里的地方就听说有一个过不了的下马滩;宿在农家也几次听到劝阻,说是洪水时期沧海横流,大水漫入低矮的滩谷成为一条峡沟,一直深入深山老林,要过去只有绕,而且还没有路――两旁只有孤苦无依的绝壁,过人高的蒿草……那意思是只有鸟能飞,鱼能渡,而你若要“起旱”,只能望而兴叹!

说者有心吓人,听者有心被吓;几番话说得我犹豫万分。霍兄想坐船,猴兄说听我的。才出来没几天,我仍是一股锐气,尽管昨天以走得很有些艰难,但目前还算得上鹰派人物。为了回应农家的好意,不显得太冒失,我们仍然是一句话:“走着瞧吧”。

按照昨日的计划,是个折衷的方案,即坐船到下马滩,以下再徒步到巫山。但是听到船鸣后我们赶到渡口时却正见班船离港。下跑时是我和猴兄带的头,不能说我们有误船的故意,但可说“亦和我意”。

顺着一条土路漫漫向下游走,碰到几个税务局的。得知我们要徒步去巫山,非常惊讶,说他们包得有船,要我们等两个小时与他们同行。

我们还是“走着看”。前走百把米便看见了一条深沟。顺着雨后的浮土小心翼翼的下到谷底,只见昨夜雨后的山水如同一条黄色暴龙,咆哮而下,声若雷鸣,数步之外不闻人声。

方显英雄本色。斗胆包天,猴兄径自一人摸索之溪边,步步亦趋淌入水中。水只淹到膝盖上方,但激起的浪花可到臀腰高度。什么样的人!敢擒龙首,敢X虎须,敢以区区五尺之躯压迫山之暴戾,水之奔腾!

猴兄终于到达了对岸,下身湿了一大半。我在岸上犹豫不决。我不怕过河,我在想河后雨后泥路上一步一滑且长绕下马滩的三十里。

良久,一回头,才发现霍兄头也不回的回走至山腰。我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我要过河!走过一步一陷的红苕地,又跳下了一个陡坡,来到猴兄走的渡口,顺着他的老路过去。溪中,水淹至大腿;但由于流速快,冲力颇大。把水壶扔给猴兄,哪知壶滑进水里,差点被冲走。

过罢河,鞋袜中全是小砂石。脱鞋,洗;脱袜,洗;脚,洗。在原样穿上,准备走路。

过了一会儿,从这面山坡上下来一个老羊倌,向他问路,无非又是路难走,没有船,沟深过不去之类。但同样这些话在这里却起了决定性作用,像是你出发了,一个人却认真告诉你,前面没有路,并且,你来的地方比你要去的地方更美丽。昨日一天,今早境遇,颇令我们惊心。态度不统一,意见不统一,拉拉扯扯,几近内耗,几分散了我们的精力,又松散了我们的决心。后来我想,只要我们三人都有强硬的态度,坚强的意志,互爱互助,那将没有不能战胜的困难,也不会出现后面令人痛心的场面。甚至于以后的三峡之行将有全面的改观。但是,这一切已无可挽回。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人在江湖上的涵养度量。自从走出白帝城,我与霍兄在好些问题上都存在着或大或小的分歧。虽然没有正面冲突,但三人中已少有从前的欢愉场面。其中,得感谢猴兄,他在其中周旋,其了不小的调节作用。人的度量、心境往往是体魄的一面镜子,也许是不太适应严酷的自然现状,或是经过半年的在外学习已元气大伤,反正一路上我都是肝火旺盛,喜怒无常。从决心和意志上说,我也许算上个徒步者;从态度为人上来说却是糟透了。而且,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甚至只剩下我和猴兄两人时,我都还有意无意的反着同样的毛病。队伍的不合,我负着很大的责任。这是三峡之行中,我最遗憾的事情。

终于又回到了出发的渡口,并且,与霍兄一道包了只船直下巫山。没有人作解释,没有人说抱歉。

船上,我见到那黄龙,在大山的逼压之下,以变成蛇,变成虫。在那条小小的黄丝带上,有谁知道我们像一片柞叶般可怜无助?

也见着了下马滩,那条山民永远不敢去绕的沟涧。虽有凹凸之势,纵深数百米,但也绝非想象中的阴险。

这是我们首次坐船,未经血泪尝试后的第一次退却。在这次以及今后的行程上,我一次次明白真正的困难只是我们自身。

阳台离客

巫山是峡区最大的县城了!一到巫山,就在码头找了座“石宝寨”风格的“候船旅馆”。条件不错,四五天艰苦历程后能找到如此之地大叫安逸,人人都忙着梳妆打扮。

而后游观县容。巫山县城开化而美丽,他的十二条主要街道都以巫山十二峰命名,大多数旅馆、发廊、商店的店名也都取得娟丽而缥缈。在小巷中穿行,可以发现小旅馆特别多,其数量之多怕只有码头的三轮摩托车可与之媲美。

辗转询问楚阳台,几乎无人知晓。有一个烟摊女主人指出了大概方向又未讲明其道路。看资料,知道楚阳台在城西北的高丘山上,我们便又回到旅馆后面,见着有两座小山。正在徘徊,看见一农夫负担而下,便上前询问。

“请问一下知不知道哪儿是楚阳台?”

看见农夫一幅不解的样子,便一字一顿的说:“楚,阳,台?”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幽默场面,如对暗号一般,农夫答曰:“朝,云,暮,雨?”

大喜,遂上山。看似低矮,实则“高丘”,我们登顶而上,大汗淋漓。果然就是党校,正如资料所言,这儿是高唐观故址。

入校内看不出任何特别的。问了一老人,知道校内正中一平台上的篮球场就是古高唐观正殿的殿址,台下南向的一小块场地就是楚阳台。

我们便跑向阳台。阳台地势高阔,果为胜地,可直视巫峡西口,江对岸山颠处的南陵观、望天坪,巫峡北岸峰顶的文峰观。迎风伫立,天高云淡,心胸开阔,心旷神怡。


昔日楚阳台,今日党校。正对的石栏上,
刻有“古刹迎巫峰十二可访唐碑”,
与之相对的石栏刻着“仙鬟枕峡水三千休谈宋赋”

又回去细觅古迹。见得两块石碑,被摆平了屈就成球场的横栏。其碑刻为:

古刹迎巫峰十二可访唐碑
仙鬟枕峡水三千休谈宋赋

这便是脍炙人口得楚王梦会神女的故事了。说是宋玉与楚襄王游于云梦台,望高唐观,独见其上云蒸雾腾,变化无常。襄王问及因由,宋玉言:“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襄王即命宋玉作《高唐赋》。是夜,宋玉亦梦见神女,告诉襄王后又奉命作《神女赋》。

从此“朝云暮雨”广为流传。球场中有一方形石板,据说原刻有“朝云暮雨”四字,后景被校内人士铲平作棋盘之用。在横栏附近还发现好些齐膝高的造型奇特的“石凳”状物,相信是原庙观的石基。

拆除高唐观改建党校的事发生在七十年代,千古胜迹毁于一旦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但相比被大张旗鼓的修复,被大红大绿的新妆,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模样。


霍兄在小三峡的留影

也去了大宁河,这条流光溢彩、缤纷绚烂的河。这个印象来自于明信片,不是我太完整的感觉。宁河小三峡的雄伟是因为它的山与大三峡齐高,而河窄了许多。我们去时天气不好,阴雨霾霾。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河边绵绵不断的古栈道遗址,涨水中下行船头上的艄公马步弓背,一手挥旗一手持如长炮般的前舵的英武形象,还有上行中过滩时水一兜兜的往短裤筒中倒灌的情形。在峡中石滩上拾彩色的“三峡石”是到来了一个好天气,白云中露出了蓝天,金色的阳光洒遍群山;山野立即显得无比青翠妩媚,绝壁立即显得万分红紫而威严。该有石滩上欢嚣的人群,小三峡一下子从灰姑娘变成了快乐的公主,美丽得叫人惊心。

用钱如水,盘缠告急。巫山一天,竟花掉我们三百余元。其中以霍兄私囊最为紧张;又由于其他一些原因,他准备乘船逐段下至宜昌然后返回。这是令人非常遗憾的场面。如果我们三人能共同走过三峡,走到宜昌,很可能出现非常“了不得”的场面。但是,事已如此。本来,最初的计划是霍兄因故耽搁而后走,定于巫山与我和猴兄会合后共攀神女诸峰;为此霍兄还非常苦恼,写信说虽能“乘船赶上你们但追捕上那十多天不会的青春”,但是,谁知道呢,巫山,这聚席竟成了离场!

徒步,哪里有想象中的简单,哪里是“被上包走就是”?天晴挥汗,天涝倾雨。不全是体力,没有钢铁般的意志,没有野草般的顽强,做想当然,神奇而浪漫;请君上路,就要大呼“行路难”了。

就要徒步巫峡了,我们大简装。长刀,砍刀,罐头刀,雨衣,铲子,吊床,能放则放。闪光灯放了,相机也搁了一部。我号称清除一切玻璃、书籍,便大部分资料、明信片都放在了巫山,用玻璃瓶装的驱蚊油放进了塑料瓶中,把防晒霜也抠出来刮进了胶卷盒里。一试包,顿感轻如鸿毛;猴兄替我们背了一大袋药品,于是从他那里争取来一个三角架,在一掂,又重矣。

迈步从头越


巫峡晨曲

瞿塘栈道在北,巫峡栈道在南。

“最后的早餐”后与霍兄分手,他去巫峡口的陆游洞,我们一船坐到了巫山对岸的南陵。

先顺着公路走。我以为公路可以一直通到恩施,结果猴兄正确,直通到望天坪,途中要经过大庙。大庙有个大洞,名曰大庙洞,在半山腰,每年庙会时热闹非凡。由于财力体力所限,我们对这样的很多小景点都没有去。

包已轻装。与其说是减轻负荷,不如说是减轻心理负担。一早走在公路上,只有风和太阳,感觉很爽快。巫峡中薄雾冥冥,初阳在望,整个长江都是一条泛着日光的金带子了。走得快,看了路边的里程牌,一小时走了近十里路。我知道巫峡的大道在江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插下去。公路越走越高,抬头连望天坪都隐隐可见,对岸的山腰也平视至山腰了。这让我非常着急,平均每三步叫一声:“啷个楞个高!”猴兄早就把此话当作耳边风,但还是不失时机地说上几句“有病!”

好不容易问出了一个岔口,从养鸡场旁边往下插。在分水岭有一条小溪,后来知道这就是阎老《幽谷秀景》中的“十三叠泉”。当年阎老是在江边大道的古拱桥上仰望的,而我们在山腰,只能望见“三叠泉”。有走了半天,在山脊上回首时却发现与养鸡场齐高。又看见了几户人家,问清了路,强行向下插。幸好途中又得到了几位妇女的指点,但这路大概数年未见人走,又都又窄,刺又多;走到下面大路上时手臂和腿上有好些地方都被刺除了血点。


巫峡画廊

巫峡皱褶

这一段大路颇宽,是有些疏草伏地的硬土路、石板路;临江一面是鞋错错落落的长防林,另一面就是长满草的山坡。太阳投下光斑,那感觉就仿佛走在公园中似的。与猴兄长叹,若得此路,当日行百里,夜行八十。

便走到了跳石滩。这地方得名说是某年山崩,江南山上巨石飞坠江北,――但是这口气就够吓人的。我们找到一处林荫下的巨石上休憩,加餐,果见江面浪涛飞滚,气势不凡。

又走,又走,这一带路旁一直有稀稀拉拉的玉米林、柑桔树。从树下过,乒乓大、土豆大的柑子时不时撞在头上,一种纯粹的大溪宽谷的感觉。

就这样走到了横石溪。于是向江边走去,准备过江。过沙滩上面的一条沟时,猴兄来回跳了两三次仍然滑进了沟里。我正奇怪这兄为何有这般情绪表演,却见他站起来有些惊慌的说看见江边有一个妇女在洗澡。

我大笑,又有些踌躇,便转过去在草甸上坐了一会儿。呆了一会儿继续走,没有误会,确实是这样:群山下,大江边,一位妇女在洗澡,旁边一艘小渔船,丈夫作在船上整理着渔网。我喜欢这样粗犷又不乏清丽的风景,情溢于胸,向唱歌却不知道应该抒情还是豪放。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自在,猴兄却去问渡口。那妇女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大方的说前面有。

其实也不算渡口。一个小河湾里有一艘小渔船,一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在上面理渔线。

“同志,搭船过河萨!”川中渝言。

“干啥的?”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人问。巫山川话挺好听,句尾有一个平声,余韵悠长。

“我们是学生,出来搞社会调查,帮忙过个河……”赶快回答。学生表明身份,社调道明任务。我知道社会调查在山民心中有一定的神圣地位。后来猴兄不满“社会调查”,统一口径改说“旅游”,反而吃了大亏,好几次被专门敲诈旅客的人很宰了一笔。

于是上船。他们要在理完渔网后再带我们过河,于是先坐在船头闲吹了一番,吹三峡工程、山区教育、横石溪的大滑坡,等等。

我才看见渔民怎样“钓”渔。他们用一根很长的粗尼龙线为“纲”,这条粗绳上面像蜈蚣脚一般的系满了很多细短的尼龙绳,每根细绳上都有三五个鱼钩,钩上有鱼饵。粗绳每隔不远都系有一块石头,便于沉底。渔线清理好后,渔民们再按照一定的路线抛入江中就是。我一直怀疑如此浑浊的江中鱼的数量以及质量,不过据他们说,鱼“还是比较好打”。

横石是我在峡区见过的最古朴的村落。石板路,石板房,苍灰的青苔,檐下是千百年来冲刷的雨痕,正午的阳光下没有一个人。猛然看见一个女的在洗头,跑过去问饭店,说没有,我们大吃一惊。

横石溪就在横石的西侧,完全是恶石、碎石、乱石间的陡坡急降,其水浑浊无比而浪花洁白。准备去洗个澡,便向山谷中走;途中见着一个水龙头,灌了一壶水,色泽蜡黄。

没料到山谷尽头是个水电站,又让我们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坐船过江的时候,在横石溪上方看见了一个“神女峰变电站”。下去洗澡没有指望了,于是在山的阴影里铺上熟料布,开始了我们的午餐。所谓午餐,就是啃方便面,河水调榨菜,河水冲玉米粉。称为河水,一点不假。我们看了路边的水管,知道自来水便是从水电站中引出了溪水:把壶静置,顷刻壶底便沉积下来一层黄土。这也无妨,渴之所至,何惧之有?

时间比较充裕,充裕到竟有时间午睡。我找到一处风口,在桔树荫下铺布而眠,企图白日一梦;谁料蚂蚁骚扰,梦不成真。无聊之余,趴在地上日记。一个人过路,问:“你们是长航的啊?”我说搞旅游的。那人前行数步,步步回首道:“真辛苦!”后来一环视,塑料布上趴一人,前面是大背包,旁边是草帽、胶鞋、臭袜子,后面搭着尼龙长绳,一件湿衣服挂在树上,还真是那个样子!

休息了三个小时开始爬山。顺着横石溪向里面走,过了一片大滑坡区。大小碎石如簇如挤,最大的高大如楼房,下面的路全用碎石铺成,走在上面如针如芒,触目惊心。路旁不少岩石上用红漆写着:“行人快走,注意天上!”

此后就是爬坡。路还好走,但坡极陡;又加上午餐没有吃什么,午觉也没有睡着,走起来感觉非常累。最初还是步步紧趋,走不远上到一处崖凹处就有些走不动了。停下来挥汗如雨,走起来气喘如牛。太阳并不大,但分明可以感到暑气的炙烤,群山的逼压。对面就是登龙峰,拔地而起,呼之欲出。天!哪里劳“龙登”大驾!只要拿山上掉一块碎屑下来,也定会砸得人九魂归西。

一边走一边歇,肺里像扯开了风箱。我一度曾为自己的肺活量自豪,现在却恨不得长出两个肺来;现在就听得本人的两页小肺嗤嗤作响,真怕他们什么时候给拉破极限被扯破了。

走,走;走一段又不得不钻进树荫下歇着。我言肝胆欲裂,猴兄说死去活来。从奉节走到现在,才知道徒步并不比骑车轻松。

并且,路边的草相当深,偶尔还可以看到废弃的房屋。想到那六十老叟阎晴秋攀神女峰经能走这样的路,我非常怀疑走错路了。

但是,仍要上,也只有上。当终于发现玉米林,前进到看见农家院落时,简直已走得头发倒竖,青筋凸露了。我自己都感到惊奇,连最外面的短裤都湿透了。

最后再歇一气。一站住便看见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的直往土里扎。说句老实话,本人的汗确实多,也不知能否叫虚汗。汗如雨下无疑是提高了排毒能力,大大避免了中暑的可能,却也相应的付出了失水脱水的惨重代价。

以后便“敲门试问野人家”了。老两口非常热情的迎进门,端水倒茶。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老汉不久就张罗着要给我们东西吃。先指着那堆满了一墙角的土豆问,后来又问我们是不是不吃粗粮要给我们下面条。我们被这盛情弄得非常被动,只好连连推托。又谈了好多话,最后问到马坪乡政府。老汉说,不在山上,在河边。

我就像挨了当头一棒。我小声说:“我不行了,我不下去了。非得在上面睡一觉不可。”

又问了去神女峰的路。还好,从山上也可以走。于是继续开拔。


向下,长江九曲

有时上坡、上坡。上面还有些小煤矿。路时而为大道,时而为挖矿坑的土堆,时而在煤渣上盘绕,真是有滋有味。猴兄虽然说累,却体力不减,如同一只牦牛,虽慢,却能坚持向上;我却疲惫不堪,一种昏昏欲眠的感觉,如同僵尸挪步。

好累!好狂!半个下午,我们苦苦上到这千米高的山上。横石溪背斜,在地理资料上赫赫有名。它以无数次岩崩著称,以这儿群山的皱褶,山的强烈挤压、扭曲、变态而闻名。现在,这些巨人们眼里如毛芥般渺小的生命,竟要踏上它们的头顶去俯视它们;从这里,从以后,我深深的体会到,并且呐喊出:“山呐,我们也是你的灵魂!”

山顶有些平,全是玉米地。我们来到山变,下面是深崖。向下,是长江九曲,江雾迷蒙中对岸飞凤峰正俯首预起;向前,正是圣泉峰,三崖壁立,顶端有一块规整的正方形白色崖壁,即“银牌”,因为其上方山势如雄狮,俗称“狮子挂银牌”。太阳还不低,一种胜利的激动之后,我扯开塑料布,倒地便睡。

太阳下山,便去找农家休息。紧张了一个下午的肌肉松弛下来,全身都软了,脚也感到很痛。不过这是回“家”,――我一拐一撇的穿行在玉米林里,侧目植壁高树,俯瞰大江九曲,倒是一种闲庭信步的闲散心情。

翻到了圣泉峰东侧,又有一个较大的煤场。我们跟在一个背煤的山民后面,问到同兴大队的路,又随便瞎侃着玩。结果那位年轻的山民邀请我们去他家住宿,正好走进了我们的“圈套”。

他家在朝云峰下。我们又一直向上爬了好远。于是,进院,吃饭,洗衣,睡觉。

这就是我们在巫峡中的第一天。

农家宿

我们住的第一个农家是大溪宽谷中的曲尺乡中的一户,也是“永远六十里”的那一天晚上,当时还是三人。我请洗的记得那天晚餐时吃面条,但菜却摆了一桌子,最精华的是腊肉,薄薄的切了一小盘;最大的主菜是烧洋芋片,一大盘;其余五六种全是咸菜,变尽了花样:有盐大蒜、榨菜、盐菜、酸菜、酸姜,这菜谱令我们大开眼界。那儿的蚊子个头大,又狠又毒,可谓“三个一盘菜”。后来才知道主人还专门为我们打了DDT灭蚊,说是看我们“着不住”。晚上三人同睡,一张大床也还不挤。

而下午爬“登龙峰”(当地人把我们爬的这个山就叫做登龙峰;而地理资料上的登龙峰在我们爬的这个山的西面,中间隔了一条横石溪)去的那家小屋则更纯粹,更有特色:一走进去就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起初还有些难以适应;几件不知用了几十年的发黑发腻的粗木家具,堂中间贴着一些发黄斑驳的年画,在四壁漆黑的屋角堆着大堆大堆的土豆。与老汉聊天时才知道,山民们种的吃的都只是土豆玉米,很少的一些小麦都被背到加工站去加工成面条。老汉他们吃水非常艰难,原先没有水,要到山坡后面的泉里去挑,后面政府出资在山坡后面面打了一些小煤矿,顺着煤道一直走五六百米直到大山的最中心了才有一些岩缝的浸水可以食用,因而进去时还要打手电筒……

朝云峰下的这家又是另一番特色。房屋是用泥砌的,但里面装饰得还不错。庭院里面种着核桃、梨等果树,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花儿,很漂亮,原以为是什么药材,后来问了他们才知道仅仅是美化环境罢了。

夜里端上椅子坐在院子里乘凉,与这家姓吴的山民断断续续的聊天。夜空里繁星如聚,伸手可拮,却刮着很大的风,遍山的树木如泣如诉。我穿上军衣军裤全副武装还是冷得把手臂在胸前抱作一团。幸亏没有露宿,否则真要成冻肉不可。

又去村边的小溪洗衣擦澡。那水很大,清澈、甘冽,从大山深处奔涌而出,几乎接近冰点温度。站在水里,寒气入骨,冻得腿脚发麻。后来翻资料才知道,这就是峡区首屈一指的“三峡水”。

开饭了!这次便是纯粹的土豆了。“下豆菜”是咸菜和南瓜。不夸张地说,我们已经饿了整整一个下午了,不仅碗里的饭菜一扫而光,又连着舀了好几碗。还是没有吃饱,我们却不敢再吃了;否则,客夺主粮,大不敬也。

吃过饭又接着乘凉,聊天。谈到山区教育,他们非常自豪的说乡里有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我们也了解到,教育仍是山民们一项非常沉重的负担:这里初中一个学期的费用就要三百多元,如果住读,加上吃住费用就更多了。那位年轻山民的妹妹,大约十八九岁,念完小学以后就被迫休学。她成绩不错,考试也上了初中录取线,是哭着闹着要读书,但家里却没有钱。他们说她现在仍然对学过的东西记得很牢,能看文章,谁写了错别字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知道起初吃的那顿是午餐,是加餐,还是主人意识到我们没有吃饱,过了不久又在招呼我们吃晚饭了。我们很吃惊,有些想去吃,但又困的要命,于是就要求睡觉了。

在里屋的床头,我看见了几本半新的初中课本。

朝云峰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云雨,云雨巫山,观看巫山云海最佳地理位置就是朝云峰。朝云峰是巫山十二峰中的最高峰,海拔一千三四百米;当地山民也把朝云峰叫做“起云峰”,因为在峡区看,几乎所有的云都是从朝云峰后升腾而起的。与此相对应,西边的登龙峰也叫暮云峰,也就是“消云之峰”的意思。朝云暮云二峰是山民们观察天气的两个法宝。据山民们说,没有上朝云峰的路,山上全是荆棘灌木;山腰有一处防火带,山顶正中有一块平地,寸草不生,从上面可以远瞰奉节、宜昌等地,甚至贵州,神乎其神。

原计划是要上朝云峰的。但是由于昨天爬山太累,只好看情况而定了。早上起来,脚还是很痛,心中犹豫不定。踩踩垫垫的走到悬崖边上看看早晨的风景时,顿时魂迷心窍,大叫“上朝云峰!”

说了便走,空腹进山。原字后面就是一条碎石路,之字蜿蜒向山上走去。走了一段,猴兄说去摘几个玉米拿来烤了吃,我一步一扭的慢慢向上面走。上了一段,坐下来回头一看,不由得大叫一声:“哇!”

美丽绝伦!正好面对飞凤峰。山是藏青色,一种古朴的油画般的色彩。而映着朝阳的层层断崖则是血红色。原山更淡,层层渐远,江雾如纱轻笼。天是纯蓝,天与极远方交界处又是一条缥缈的彩带,隐隐约约一线五色横虹。朝云峰的巨大山影投在飞凤峰的山脚,飞凤峰的每一条皱褶都带着黑影,非常有立体感。几朵白云正沿着飞凤峰的山脊缓缓爬升。怎样来形容呢?用霓裳,用纱羽,用晓妆。一仰头,丝丝白缕正从朝云峰上飘出,如鳞如絮,渐飘渐远,又慢慢扩散开,融入了蓝天。


巫山十二峰之江南第一峰:飞凤峰

朝云峰飞云

我就已经满足了。待猴兄上来,一同上行。

这是哪位小妹从上面走下来,山风拂着她的头发,双眸闪烁着灿烂的晨光。看见我们,她有些惊奇的问:“你们真的要上去?”

“嗯。”

“山面路很不好走得。”

“我们晓得。上去一下就下来。”

她也不再说什么,微微一笑,小跑着下山去了。

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感慨。当时说不出什么心情,后来却在罗强烈的《故乡之旅》中看到了。其中,他写道:

“……这种苍山如海的山道上,走来的是一位年轻美丽的村姑,她仍然充满着希望和幻想,神色便显得像春天的风,吹动着树叶、山花、野草;然而,当她走去的时候,已经是白发苍苍,知道了自己这一生的定数,也就显得像大山一样沉默,和天空一样安详。――如果这个过程就简化成这样两个画面,交替的闪现在你的眼前,将激起你什么样的人生感慨?”

我读到这里心中一阵悸动,叹道:天啊!

上山的路果然不好走。上到崖顶之后,上面全是灌木,只是延崖有一横行草路。我们先一人找到一棵大茅莓,吃了个饱,权当早餐,接着就顺着路横着走。不久后便没有路了,只有摸索着上行。草木一般都没到了胸前,最深的地方盖过了头顶。我们幸亏都穿这长衣长裤,于是看准大致方向后就避开岩石、断崖,埋头只顾上爬。走了个把小时,由于看不见脚下,我突然滑进一条一人高的深沟中,吓了一大跳。爬上来,才知道已经到了防火沟。没有再走了,这座山太硬,是在啃不动。又休息,兑玉米糊糊吃。下山时我把水壶别在皮带上,连滚带爬,遇到草坡就坐着下滑,一路坐滑梯似的溜到崖底。回头看山,才知道大约垂直爬了数百米,距山顶正好还有一半。


朝云峰的童话

下的山来,一路阳光明媚,一种山区田园的感觉。向外看,远山,大江,曲线张凸的山坡上深深浅浅的庄稼,云朵投下暗花般的阴影。就此取景,设下猴兄尊容一张。相片上,此君一本正经的表情,上衣口袋里却插着一朵硕大的野百合花。我笑称此乃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猴兄自己亦点头承认。

我则选了另一片地。向内看,一大片兰紫色的花毡上有好些白的、黄的小花。一大片冈青色的草坂向上延绵,再后面就是朝云峰,正好背对太阳,光雾凄迷中显得含蓄而又深沉。我站在花丛中,腰里别了两枝桔红的小花,嘴里衔着一支野百合,也作了一回“采花先生”。

一片多么清纯,多么温馨的风情啊,朝云峰下,我们找到了一个家园的童话。

探宝者

回到院子里坐下,就听见那位老婆婆对我们说我们不是旅游,我们一定对他们有所隐瞒。她说她看我们像“寻宝的”,或者上级派有任务,否则,“脚走成这个样子”,一拐一拐的上山,“不知道要下好大的决心!”我与猴兄无话可说,相视而笑。突然又想起了那些很小的时候看过的小说,讲的是一些少先队员进山探险,找矿寻宝。

特别为我们做的早餐,我们把来当午饭吃。主粮是南瓜土豆片片汤,还放有新花椒等调料,特别好吃;菜有盐水泡黄瓜和酸大蒜。这是我在巫峡中吃的最香的一顿,嫩南瓜片片汤简直是说不出来的美味。又是大锅饭,多吃多舀,我敞开肚皮,叫猴兄慢慢陪着我,吃了个透饱。

我们身上只有二十元零票,其余都是百万英镑私的大钞。给了他们十元钱,那婆婆拿在手里三次都要退给我们,说“随便吃顿便饭”,“没弄好吃的”,并要我们吃过午饭再走。当时已经是午后一点了,要在吃过午饭岂不就是七八点了?我们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现在想起这些纯朴的山民,心里还能感到一股深深的温暖。

几经周折走上正路,我们开始横翻朝云峰东侧的山脊。一路花香鸟语,日淡风清,全然的初夏景色。路旁的茅莓长成了小树,硕果累累,红里透紫,紫里泛黑。我们走走玩玩,一路吃到望霞乡。一直问者神女峰下山,草非常割人,于是穿上长裤继续走。汗湿的头发垂在头前,非常不雅。每每侧过山脊时总以为翻过去就可以看见神女倩影了,便把头发理了又理,走过去却仍然看不见。如此三四次,弄得我非常伤心。就这样一直走到神女峰后的两处人家。

其中一家我是知道的。何以知之?阎老先生的系列攀神女峰“冷点旅痕”。阎晴秋,这位武汉老者颇具游侠神风,数年前作登神女峰一游。当时他已六十岁,暂请家人不要为他做寿,便携笔记行资只身赴巫山县城,邀得当地干部唐探峰同行,过跳石,渡横石,凡兵书宝剑峡,宿马坪,最终抵达神女峰。其诗句“愿留此册证生死,魂飞山河爱人间”为我和猴兄烂记于心,特别称道他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和久经于世却能保持如此纯朴的理想主义。我们走神女峰的路很大程度上就参考了他的游记。阎老在神女峰后曾借宿一夜,主人名牛启文。

不过我们先过农家而未入,直接绕道登上神女峰旁边的一处山顶,西瞰九派横流,东望神女丰姿。心满意足,回师借宿。

很巧,我们直接就走到牛家,进去是他们正在吃饭。――能在这个时间,六七点的样子吃晚饭足以证明他们跟普通的农家不太一样。中午时我们在巫峡吃的最香的一顿,而这天晚上又是我们在巫峡吃的最好的一顿。菜有烟熏腊肉,另一种拌着辣椒、酸菜的肉,山芋粉调制的糕,油蒸胡豆。主粮则是小麦粒和着土豆煮的稀“饭”。我们每人大吃三碗,最后不好意思地听见替我们盛饭的主人在房间里刮锅的声音。后来想,绝了,三峡中最丰盛,最美味的两餐都是在这一天解决的。

睡觉仍是双人床,仍是厚厚棉絮上的八斤大棉被。

“我的所爱在山腰”

今天起床时候已不太早。略略问了一下路,没有吃早饭,我们便径直向神女峰走去。

从江面上看,神女峰似乎在高高的山顶上,其下绝壁千仞,植不可攀;但站在山后看,神女峰却在山腰上。从神女峰西侧的一个山头七绕八绕便可来到神女峰后面的山坡上。


片石婷婷号女郎

翠屏峰

后坡上有条横着的大路。此时遥看神女,美丽非凡。初升的太阳正照在神女上,神女一半是金亮的,一半是黑的,在朝阳中亭亭玉立,翘首企盼。对岸的翠屏峰,则全在阳光下,但又隔着些江雾,使它们显得像披了一层淡纱一般。刘雨锡有诗云:“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婷婷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缦,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此情此景,让人如痴如醉。

醉是醉,路却仍然要走。迈开脚,嘴里不由叨念出鲁迅的打油诗来:“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

猴兄便责备我亵渎神女,我不以为然,“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忽而翻脸不离我,不知何故兮叫我神经衰弱……”正得意,突然连着被绊了两下,险些摔倒,我吓了一跳,话也不敢说了。

神女――即神女峰上那块赫赫有名的婷婷玉石――正对着一道山崖,并且在很下方。大路向东从神女峰上方的山崖翻过去,向西从神女峰西侧的那座小山蜿蜒下山了。猴兄先到西侧,走了一段后发现路不对劲就再回来与我一同往东侧走。我们从神女峰上方的西脊翻到东脊,好不容易才发现一条小路。顺着小路下去不久后路就消失了,只剩下岩石、灌木和杂草,下行也更加艰难。不多久,发现下面全是悬崖。手脚并用攀爬数步后觉得没有指望,于是又折回,大汗淋漓。

回头再找路。发现崖嘴正对神女有一条草草路,友君一猴当先,猿猱善度,不久喊话上来说“下得”。于是我也下。草和灌木非常深,也确实有“路”,那就是草木丛间、岩石缝里一小块一小块的脚窝。这种“路”,哪儿都没有,又哪儿都是“路”。途中就曾进入岔“路”,一直下到岩石壁立,藤萝网结无法走人的地方才发觉走错了,又退回到山脊嘴,重新找路继续下。

如此这般下到一处可容两人并躺的斜坝上。起初的陡坡根本看不见下面,全凭重力引导知道一个方向――下;现在站起来却可以看见神女旁边的几块高石,在正下方,如刀锋如剑刺,怒目迎人。而正下方是悬崖,我四顾无“路”,忽闻猴兄长啸,此君不知寻何鸟道,已经走到神女石了。

此举对我的激励不亚于曲尺乡滩前霍兄扭头而走之。我理好长衣,紧好腰带,扭头弓腰开路前进。离开“主道”后,那四五十度的山坡上铺满了后后的腐叶;还有原始深林中的那种拦道的长藤。开始我使用强行通过的方法,后来发现费力不讨好,于是就学乖了,遇到之后便埋头哈腰从它们的的缝隙里钻过去。下坡尤其艰难,一些地方坡度有七八十度,岩沟中全部是腐叶粉土,并且上下一级级的大岩石之间的间距都超过了一人之高。抓或踩石头,比较冒险,因为风化的原因很多石头都是松动的;抓树枝树根,也不好,枯枝枯根朽不可抓朽不能抓,但因为色貌难以辨认,也常常上当;最好的便是抓一种类似兰草的野草叶,它的根系附着力极强;还有就是抠大石头的缝隙――不夸张地说,这都是我的血汗教训啊。时不时还要躲刺,总之,非常艰难,若要说三峡之行真正有什么冒险,什么赌注,也就是这里了。尽管这样,我一共试了四次,探出四条下去的“路”来,但仍然因为碰到绝壁、植壁、龛壁,那九十百度,让肉体不能进身之恶壁,宣告失败。

第四次又站在那块斜坝上,仍能看见下放的峰石,如刀如戟,米白色的岩面因为它嗜人如虎的迷梦而显得寒光逼人。长军衣都湿透了。猴兄时不时在下面喊,我也不再多说话了。我简直有些生气了。我把军衣脱下来铺在草地上,躺下去望天。一片多么蔚蓝而澄澈的天啊!四周的树叶因为镀上了阳光而显得金光灿烂。天!这是在巫峡,我和神女峰在同一片蓝天下,我这汗湿的沾满泥土、树叶、草籽的身躯,在神女峰上的草地上休息,而我就是下不去!“使人类迷醉的大自然啊,”波德莱尔这样说道,“你没有半点怜悯之心,你永远是胜利的敌手!”

静静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最后探了一次。这次选的方向偏东,决心已定,便左绕右绕,能下就下,打算最多下到与神女峰同一水平线上再迂回前进。在那种大间距的陡崖上,我采用了最原始的方法:“梭”!把水壶别在腰带后面,调整好体姿,看准下面最能踩稳的石块或树根梢,便竖直而下;只要能在那两脚来宽的岩缝中站稳,便继续左右前进,又“梭”。有两三次下梭前差点失去平衡,用一只手脚死死攀住攀爬处,――另外的手脚是有劲没处使的――努力抗衡身体下降的趋势。静默的几秒钟里,似乎忘记了害怕,只觉得汗涔涔而下。还有次抠住岩缝,竟将好大一块石头应揪了出来。人是怎样失态而又恢复平衡得倒忘了,只记得那块石头一路滚下,一道道悬崖的跌落,声长悠悠不绝,简直是声声入耳,声声胆寒,声声惊心。掀开的石头下面是个蚂蚁窝,抱歉惊扰了这千百年来的平安世界。

就这样一直下到很深,俯身望江,浑浊平静如同一个泥潭一般。再下面就是植壁了,无从插足。只有向上走,几乎找不到回路。那些崖缝间积满浮尘与腐土;“梭”下来的“路”要徒手攀爬上去谈何容易?而且地势、植被千篇一律,难以辨认。偶尔突发奇想,如果我被困神女峰,沦为神女峰游魂,将是怎样的新闻?幸而又上了一大段后,似曾相识,于是横插,回到“主道”。

已无心久留。又向上爬,直到神女峰后坡的大路上。再拐去一段,清清楚楚地看见神女峰,猴兄在神女旁坐卧不安。在那局促之地,找个能够躲避阳光的地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猴兄唤上来。得知他从正对崖嘴的那条脊翻下去的。其余都还和上面差不多,他说,就是接近神女峰处有一段寸草不生的裸岩比较危险,慢慢的抓住了,小心翼翼的要爬“十分钟”。这是个奇迹,在既无人带路,又无攀爬工具、资料的情况下,凭个人力量到达神女峰的勇者绝对是屈指可数的。而以后,我就可以骄傲的说,我的朋友,猴兄,便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

回到农家,他们端出一大盆土豆,说“等你们吃早饭等了好久了。”

再上神女峰

告辞了牛家。走之前问得明明白白,确实有路。走到大路东西分路岔口,我们把大背包藏在草丛里,轻装再寻神女路。

这次是向西照。看地势,我认为从西山口的山腰可能有一条路,横着可以直达神女峰。一路走过去,下到山腰,途中还有几处像个路口,走进去,却前程渺无。神女峰下面似乎还有条隐隐约约的路,也不知道那儿能不能上到神女处。

没有办法,一个下坡下到山脚的院子里。问路,都说是路口有什么“羊儿草”,我们又不认得。顶着正午的太阳,没有愿意跟我们同往。先找到一个小孩,那孩子害羞,不肯去;又找到一个老婆婆家,她竟把她在地里劳动的儿子换回来替我们带路。

一直走到了山坡上,又越过了东西大路的岔口,使我的猴兄分外吃惊。走了不远便开始下插。这路口确实难认,或许根本不是“路”口,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即使在这里来回走上十遍也不会找到这个路口。前面是山民带路,沿途山石崎岖,草木掩道,荆棘横生,非常难走。那山民敏如野豹,快如山兔,加上这样的路,我们跟上去便很有些艰难,什么野草割腿也全然不顾了。一次一根刺藤从前臂扎进去,我走它也跟着走,走过去后跳舞一般的把手从头上一绕,旋转180度一扯,藤便退出去,只留下一排血印。速度,跟上,那真是“掉皮掉肉不掉队”的决心和毅力。

阎老这一段路,据其游记所云,是牛启文手持砍刀开路,“一路白云清风”,“心情舒畅的几乎要放声高歌”;但据牛氏所言,阎老也是“一路拉着下去的”。无论怎样,这位六十老叟的决心与毅力足以让人惊叹与敬畏;回首来路,更加倍觉不易。


神女石前

终于走到了神女之前。神女石前一条石脊裂成数块,每条深沟都眈眈逼人;神女石柱立于石壁之前,裂缝横穿,显出一种龙钟的垂垂老态。神女石下植壁千尺,过往船只只能看见船顶。站在神女一侧留影时,侧目而视,顿感惊心动魄,战战兢兢,满头眩晕。

当然,神女终究令人神往。难怪古诗云“朝朝暮暮,为云为雨”;难怪早已“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老画家会“未到巫山先一笑,愿与神女订终身”;难怪当年阎公手抚神女。临风高吟:“巫山神女长相思,白首相逢应不迟。爱君久经风和雨,朗朗心胸似旧时!”

神女峰,这千百年来传唱四方的赫赫图腾,我们有幸来到你面前,请你为我们留下永久的印痕!

昨夜巫山下

最近涨大水,神女峰西侧的青石渡口封渡,下游的碚石码头也封渡。但总要过到青石去啊,不得已,只有到神女峰下去找私人渔船。

当然是没有路下到神女峰下的江边的;往东走,最近也有二十里路。先横着翻过四五座山脊(后来知道其中有巫山十二峰中的松峦峰),然后便开始下山。一路下坡,路也好走,是那种溪沟河谷干涸后的天然石阶,但脚走得非常疼,尤其是脚掌和脚跟。走着气不喘心不跳,但汗照流不误。途中可以看见集仙峰的侧影,孤形独立,别具一格。也是过人家就进去,他们都用“靠背椅、茶水、香烟”三样宝热情款待。这样,从千米高峰一直下到江面。神女峰走一趟,多的感觉没有,却有一点分外清晰:千米峰峦若等闲。


神女峰下的江边绝壁

在江边等了好久,那刘姓人家才打鱼回船。请他们把我们送到青石镇,竟狮子大开口,要价二十元,并口口声声的说洪水期不一样,平时过河免费都可以。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上船。起初也很有些惊险,小船在惊涛中狂晃,我们坐在船舱中,艄公在船尾铁着脸掌舵,拿前篙的两个人则低低的蹲在船头上。船靠着岩壁行驶,时而回波逐流,时而举步维艰。艄公不时大喊“回竿”、“撑岸”,前面的人便拿起前篙抵着岸边努力的撑,几乎整个体重都倒压在竿上。

薄暮中,正见着巫峰绝壁,那无数层页岩经过千百次积压、剥离而显出的惊心动魄的苦痛之美。蜂岩入天,片板生层,苍黎混点,浑然一幅国画气派。又见孔明碑,乱岩层中一片竖直的岩面,隐约可见粉漆数字:“重峦叠嶂 巫峡”。

终于到了青石,问到神女峰旅馆。神女峰旅馆可是久负盛名,说是某年某月,两位青年画家来此写生,误了班船。一位好心的大嫂留他们借宿,他们便向她提议,于是就诞生了这个旅馆。尽管我们住店时已分明感觉到店主人――特别是男主人――颇有经济意识,敲诈思想初具,但这故事到底记录了一段他们曾有的纯真。


在青石溪仰望巫山群峰,从左到右分别是:神女峰、松峦峰、集仙峰

青石没有电业没有水。晚上,只有将就着在长江边的沙滩上洗澡。巫山群峰之下,星河动摇之夜,在长江边沐浴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夜风轻拂,波浪微送,江上几点渔火,几丝游逸的星光,让人情不自禁。

在巫山峰顶上是盖棉被,而在河谷中就明显的有些闷热。晚上睡在房顶,翠屏下,星幕中,睁眼便看见巫山群峰。一大片一大块,巍峨绵亘,神女峰、松峦峰、集仙峰,历历在目,静静伫立如同童话参差而漂亮的比喻。遥看神女,想象神女,该又是楚楚动人,仙袂飘举的了。短暂而艰苦的一面之缘,我们从此分离;从此只能遥看你,想象你,想象我们为你而辛苦书写的故事,想象所有朝觐者的跪拜,想象所有徒步者的传奇。

当年,李白这样写道: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青石溪传奇

青石在青石溪以东。青石溪以西的半山坡上有一块平地,据说是瑶姬,也就是神女传授大禹天书的“授书台”,台后面就是神女庙。以前,过往三峡的文人墨客没有不游览神女庙并在上面题诗留念的。后来,神女庙毁于战乱,于清代重建。待到七八年前,里面住进去一个疯子,不久后便被一把火烧掉;现在神女庙已搬到巫山县城大宁河东口的某个地方了。又打听到顺着青石溪而上可以到观景台,可以看巫山十二峰中江面所不能见到的三峰和七女潭等胜景,但是路很不好走。

我知道要看到三峰真容必须向上走三十里到一个名叫“蓝厂”的地方,又听说路不好走,心里便有些打鼓。店主说在一位“知老师”的院落里就可以看风景,又加上猴兄观峰心切,于是就走。怀着休闲的目的,我一路上款款挪步,慢慢跟在猴兄后面,心想能走到也好,走不到也罢了。


青石溪

沿溪进山有一条公路,修得既艰辛又壮观。那公路完全是从临溪的绝壁上开凿出来的,并且就把掏出来的大石头作为路基,小石头作为路面;好些地方路基一直从山脚垒上来。这公路就是为旅游用的,专门为以后拉客进山观看那巫峡羞涩的三峰而修的。一路走进去,岩崩无数处,简直集公路塌方之大全:有的凌空飞来一大块石头,正正礅礅的蹲在路中间;有的是路旁石料倾泄,堆上一大片碎石黄土在路边;有的非常彻底,大块巨石冲毁了路基,无数石头一直滚落到数十米深的溪边。平均二十五步一处塌方,令人叹为观止。

太阳大,走着也很热。没有请向导,我们用老办法,进院落问人。家家仍是三宝,不过有所翻新:电扇、茶水、香烟。奇怪,河边的青石镇反而没有电。一路听说去观景台的路不好走,草长刺扎脚,崖陡不好爬。并且说今年中央电视台三四月份间两次进来拍片,有县旅游局的干部来漂流考察,结果一死一骨折,等等。

总以为观景台在某个山顶上或某条山脊上,其险无比,走上去是一条列宁看日出般的小路。态度不同,问路的方式也不一样:我问知老师,猴兄问观景台。不论怎样,一路七拐八折,终于在谷底尽头的半山坡上找到了知老师家。得知所谓的观景台就在下面数十步时,不禁哑然失笑。

下去,向着山谷中望去,但见诸峰林立,沟壑纵深。一条小小的青溪在如植如壁的山崖间穿行,蔚为壮观。远处,无数山峰如针如簇,云气氤氲,缥缈迷人。隐隐约约望见七女潭,想向中七位仙女在此沐浴,流连忘返,化身为潭,真是一个仙境,岂是世人能达之地?果真要前往,必抱不返的勇气。谷中岩崩声不断,只是“呼岩转石万壑雷”;我们在巫峡中多次听到岩崩声,只有这里最是惊心。


青石溪深处的奇峰

出发匆忙中,没有带新胶卷,相机中也只剩下了两张底片。于是,一张给了上升峰,一张给了起云峰,遗憾。

山民告诉我们,在这里看山早晨最好,因为初日直射入谷中,诸峰便鲜活活水灵灵望而生媚呼之欲出。现在回想,终于明白为何山谷深处的净坛峰“上去的人绝无仅有”(《三峡大观》),“有人连攀数次皆不能到达,在当地人传说中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话说长江》)。另外,山民们所指的峰名,与资料上的都不太一样,真可谓是:

云点巫山洞壑重,参天乱差碧芙蓉。
可怜十二奇峰外,更有零星百万峰。

归途中正是中午,问路走到公路上,最大的希望就是去青石溪洗澡。此水色良绝,以前攀神女峰后下山途中便看见这山谷中一条婉碧、发青、泛蓝的翡翠玉带,中间杂着一些银白的碎花,如此的耀眼之美,我当时惊讶得怀疑是特大污染!

走了好大一段才找着一条小路下到溪边。如此缥碧甘冽的溪水,实在罕见。她在群山万壑中一路奔流,浪花如雪,涛声悠扬。青山、蓝天、艳阳,还有灰白的石滩与水中七彩的卵石,妙不可言。三峡不再是峥嵘雄奇,三峡显出她女性的缥柔,她的温婉,她的无限魅力,她的炫目光华。

水相当清凉,我还是坐了下去,平躺在水里。浪花在身边激起,洁白而晶莹,像在喃喃细语她的秘密;一溪春水无限温柔的从肌肤上抚过,柔指一般,倒像流淌在日久尘封的心里。

水相当急,猴兄顺着水漂下去又上来,一遍一遍玩着小孩的游戏。我则很有些费力的过到溪对岸,找到一块炙热的大平石躺下来。一种久别的情绪涌上来,我们曾经年轻,我们也还年轻,青春的花开花谢,四季的雨飞雪飞,绽开,凋零,最初的诗意,最初的生活,最初的色彩……我们都在成长,它的极致就是永久停留,拒绝漂泊,而那时我们已经衰老……我一首一首的轻声歌唱,给阳光,给风,给水,给云朵,任它们飘往每一个角落。

我们打算沿着溪走下去。起初好走,小溪仍是小溪,但后面就逐渐艰难,乱石林立,上滩下滩,提着包横渡溪已相当不便,却一直没有上去的路了。

猴兄“起旱”了。我看见旁边根本就没有路,他在草丛中瞎钻,于是仍然穿着条短裤在水里走。快到入江口了,溪已不溪,成为潭,溪底也都是些泥沙,走着有点陷脚。再走,有时候水竟深至齐腰齐胸了。我提着一壶水,又拿着外衣,又不想把外衣打湿,游泳也不方便,只有小心翼翼的摸索着溪边的陆架走。

又过了一个潭,此时水已没肩齐颈了。奇怪的是河床大大加深,但是水的流速却一点不减。我一手举着水壶衣物,一手口着崖缝前进,突然一股横流过来,我大恐慌。必须“两手抓”,而且“两只手都要硬”!但我的那些东西在倾斜的崖壁上就是放不住!若实在不行,就只有一个办法:东西丢掉,把手腾出来;如果还是抓不住,只有顺水漂到下面再上岸了。

幸亏那些东西――特别是又重又滑的水壶――再岩缝中抵稳了。我用手死死抠住岩缝,与那恶水足足抗衡了五六秒钟才恢复平衡。爬上岸去,猛然想起这是一条“吃人河”,数十天前还拉下过一条命债!

倒吸了一口气,我也起旱。钻草丛时,那双破凉鞋竟被一枚竹钉刺穿,脚心也受了一点伤。

前面的溪已纯粹演化成了河。于是,下为深潭,上为峭壁,那壁不高亦不矮,一层层,一叠叠,又是一组天性暴戾,以压迫,以欺凌而称傲的大背斜!

我打算后撤。猴兄仍坚持前行,他有他的道理。我们不久前打算从一个塌方豁口爬上公路,但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崖底那堆碎石之上是一是满脚土灰,向上攀上一两步后整块崖固执得无懈可击,只好作罢。我回撤,不过仍打算攀崖。最多,回走数里到我们淌水下溪处再上去。

回头走过三处塌方处,找到一个比较缓的――也有七十来度――只是皱褶更加明显,看上去更加容易亲近罢了。横下心,喝了几口水,把水壶捆在身后,摘下草帽,上攀。起初的五六米比较顺利,心想这是“成功的一半”了。又上,壁虎式,紧贴,三点定一点动,踩稳,抓紧,又上了数米,到达了第一道大坎处。停了一下,倒掉了壶中所有的水。我看见自己满身粉尘,红皮肤上的一片汗珠在阳光下如珍珠般熠熠闪光。定下心,直上,斜上……我奇怪自己出奇的镇静,不怕也不慌。

最后一片斜坡,全是红砂石。抓住野草,斜着插过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抱着石头,走,走,到达了路基。仍然上不去。只有抠着路基石缝小心前进,警戒自己千万别前功尽弃。终于,待到路面与大腿高时,一撑而上。

头脑中一片茫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体内满是一种逃生后的苍白。沿途走过,别说猴兄,一个人都没有。太阳下一条大道,数不清的塌方碎石,说不明的奇形怪状的阴影,群山苍翠,集仙峰上一段长长的云纱;我一个人,戴着草帽,一双破凉鞋噼噼啪啪的回响。

回到旅馆后不见猴兄,我大吃一惊。要了碗稀饭吃过,准备再回去看看,老伴说:“四川人,说到就到。”猴兄回来了。相视一笑。原来,此君遥观我攀崖全程,便也如法炮制,还是说“有点险”。

下午,猴兄又去洗澡洗衣服补拍相片。此兄聊发少年狂,抱着盆子一路漂游而下,在潭口又找了渔船请他们把他送到了青石溪入口处的青石。

青石溪便是这样一条河,美丽而又凌峻,妩媚又不失威严。

后来回去,不少人问三峡险不险。我没有个标准,时而承认时而否认。不久小舅舅明确定义:就是想起来后怕的事。其实也不这么简单。比如,钻神女峰的密林,攀青石溪的崩崖,走巫峡的栈道,都是至精致细,容不得恍惚,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目光敏锐,判断得力,身强力壮,这些又是毫无风险的事。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比如长江上有条等肩宽的独木桥,请君迈步:若畏手畏足,必尝恶果;如果胆大心细,也是轻而易举。这险不险呢?我不好说。险因人而异。山区四十岁的大妈对我们说,她不敢走江边的石板坡,“太危险了”。如果这个算险,那我们一路险象环生。回想攀青石崩崖,我有的只是自豪,绝无后怕。也知道,脚一滑也许便头破血流,也许一命归西,但叫我再爬一次,也会这样步步为营上到崖顶。这种必然事件,全靠自己,是险非险,凭心而论。若遇到偶然事件,比如飞石横砸,人人机遇相当,似乎没有什么好后怕的。如此这样,就没有什么能够叫“险”了。

其中还有个看待生命的问题。如阎老出发便有“留得此册证生死,魂飞山河爱人间”的殉情情结,故能以六旬老躯,目睹山崩崖坠“倍觉行程雄壮”,过金盔银甲险栈“心中充满雄浑的感觉”,险乎?险也!又不险!我们有着完全的精神准备,最激进时甚至“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当然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如此下来,一路就没有什么使我们感到后怕的事情。

巴东

从青石到碚石30里,江南是原来的大道。起初有2里来长的巨石铺成的台阶大道,其用途令人费解。幸亏以前是大道,后盾坚实,因而尽管行人日少,草已齐膝齐腰齐胸,穿长裤仍可以行走通过。而当路在两山的沟涧中时,草木特别繁茂,必须奋力勇进。


巫峡栈道

临近碚石有一段栈道,其规模其险峭毫不逊色瞿塘栈道。走在上面,仿佛又回到瞿塘峡,亲切感油然而生。以前有一武大学生单人徒步巫峡时一脚踩滑背包被树拉住在悬崖上吊了两天后被渔民救起,我无端怀疑就在这里。

穿过碚石长长成列的院子巷落终于找到一条街,梯街,巷街,小店饭馆错落有致,颇有峡中小镇风范。本打算走到楠木园,打听到途中有路段被淹,而班船正要经过,便犹豫着打算坐船。

到一个小店吃午饭。那女店主非常随和,怕我们误船,主动不做我们点的菜。我们找她要饭吃,她给我们用高压锅做的“现饭”还很不安:“给远方的客人吃冷饭”。其实那饭下茶水加上她特意给我们找的泡大蒜非常和口。饭后她不想要我们钱,我们坚持付她就收了五毛。


碚石到楠木园段确有一段数十米在一处悬崖下被淹

一大段墨黑色岩面,栈道惊人的直露于裸岩之外

巴东古城

坐船到哪里定不下注意。仓促间打算到巴东,但是这样一下子放出巫峡又让我非常痛心。

后来在船上看,发现碚石到楠木园段确有一段数十米在一处悬崖下被淹,其余有几处水与路面几乎平行但仍可以通过。楠木园过后又有一大段墨黑色岩面,栈道惊人的直露于裸岩之外,盘曲蜿蜒如同老父额上的青筋,令人心惊魄动。在链子溪山势更为奇峻,有两处大滑坡新址。打听到链子溪内栈道上铁链尤存,我懊悔不已,当即对猴兄说,回来时要走完这一段。我承认,这次乘船便又是一次怯弱的退缩。

非常遗憾没有从四川“走”到湖北,我们一船便到了巴东。巴东是名副其实的山城,后依海拔九百多米的金字山,上下半城新旧分明。上面是新城区,下面是老街。我们的旅馆房间开窗边可以俯瞰老街,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古镇新风,倒一下子点燃了我的诗意,于是信手涂抹了一首《巴东》:

我看见你山上山下的房屋象牙一般错节
古宋的遗停明清的义军掩不住时代潮的汹涌
在你旧漆斑驳的木板阁楼
下面盛开着琳琅的商品和密幻的音乐
虽然音乐也不太正时不时有点变味
她也能使古镇的人们一同共舞
黄草帽、旅游者和电麻木全都在街上流淌
悬棺的龙船河就是漂流的神农溪
我看见街上的小伙背着细腰的竹篓顶着大大的筐兜
啊巴东你是我走进湖北的第一个县城

顺带说一句,因巴东地势险要,是峡区唯一一个不修城墙的古城。

玉虚洞天

中午才又到沙镇溪的公共汽车。没办法,百无聊赖的逛街,昏天黑地的等车。在峡区第一次坐车,印象深的有两点:其一,天热路差,车子一开尘扬满天,浮灰遍身;牙一呲,,满嘴的沙吱吱的响;其二,下山时的奇观――小镇明明就在山下,下山公路却游蛇般东一弯西一拐爬满了整个山坡。

沙镇溪既是镇名,又是水名。公路两边诺宽的石头河床里一条浅浅窄窄的小溪,清新而蔚澈,如青石溪一般清爽可眼。其入江口有一座小岛,岛上几重灰房便是流来观了。流来观是一个道观,原先上面还有一幅对联:“沙镇溪几时沙镇,流来观何处流来”。据说是古时候有一木雕佛像从上游漂来在此迂回不前,当地人以为吉兆,遂打捞上来在岛上建了此观。


沙镇溪入江口的流来观

我们辗转一番又被船工敲诈了一笔终于等岛后,才知道古观早在解放初期就被拆除改建成仓库了。失望之余,留连于岛上那洁白的沙滩。如此大一片沙滩在夏季的三峡非常罕见,罕见于它的辽大,它的美丽。沙面如梦幻般温柔的起伏,而沙滩边缘那些过人高的大蓬大蒿则一改夏日的热烈透露着一种洁净志气。

下游据此十数里就是秭归。其得名据说是古时屈原被流放,他姐姐姊闻讯便在此呼唤其归来,于是――“姊”、“归”,秭归。秭归城的江面巨石束江,遥观似乎礁石把长江拦了个完全,当地称之曰“九龙奔江”,这也是“江渝”、“江汉”等大客船不在此停靠的原因。对比巴东,秭归虽有两个调频电台,但也没有书摊报刊亭。另外,秭归城中有一座古牌坊,上面的“屈原故里”四字却是郭沫若所书;牌坊旁有两块清光绪年间的碑刻,分别为:“楚大夫屈原故里”、“汉昭君王嫱故里”。


两块清光绪年间的碑刻,分别为:
“楚大夫屈原故里”、“汉昭君王嫱故里”

背包上路打听屈原庙,出城走了三四里再问人,方知屈原庙实为一地名,亦老的纪念屈原的庙的所在,现庙已遭火焚。我们去的地方应该叫“屈原祠”或“屈原纪念馆”,在城中。

便又回城,上至半山腰,见一高耸彩绘牌坊,题字――其左:流芳,其右:孤忠,其正中:屈原祠,其下:日月争光。进去,见一青黑色屈子像,峨冠负剑,蹙眉沉思,一股孤忠忧愤之气。像左右为碑廊,左为历代歌咏屈子之诗,右为楚辞名篇配画,看上去很舒服。像后是屈原纪念馆,内有文物,从大溪柳林溪的石斧骨针,直到陶罐古瑟,不一一足道。

中午走到香溪镇。二十公里水泥路,玩内小径外大径求最短弦长的游戏。半山腰在修新路,石崖历历,滚石有声,扬声器上不断催促快走快走。


三峡工程勘探船

下午去玉虚洞。走一段公路后便过香溪野渡。一个老头摇楫,一路零零碎碎,桨声悠扬,颇有情趣。又在柑橘林中穿行,这里全是脐橙,个儿大且好些开始泛黄,不再有碰头的奇趣倒也增添了无尽的诱惑。向下还能看见红白两色的三峡工程勘探船在挖泥。

玉虚洞口不大,下去后极宽敞。天虽久未下雨,大厅仍水滴声声,寒气沏骨。四壁全是钟乳和石挂,壮丽而辉煌。在大厅底回望,只见洞口阳光如雾,洞底一丝金黄,又反映在石壁,其石笋、石挂、石柱便镀金般透染,衬着四周的黑色,显出一种朦胧而宁谧的漂亮来。

回去时,发现洞壁还有四个灰白大字:“玉虚洞天”,翻资料才知为古人所刻,又知道此洞曾被物资部门作为保存柑橘的天然冷藏库。

出洞后下到渡口,刮起大风,只吹得我大呼小叫,痛感舒畅无比。渡船却被吹得杳不可及,老头还一手一手的划着,岂有回天之力!

“可怜的老头!”我们一步三叹的走到接近入江口的铁索软桥。很奇怪一路上都显示出大无畏英雄气概的猴兄却在桥头表现出无畏的担忧。踏踏实实的过了桥,又下水去有了会儿泳。没有多的感觉,只觉得这儿的溪水缥绿而又泛青。

傍晚开始下雨。是件好事――晴久了,早盼望有一场喜雨直扫峡区的雾气。

跑香溪

早上时不时洒一阵雨。吃过饭,截车前往兴山。此地私营的巴士几乎全为弹丸面包,坐进去窄窄矮矮,挺有趣。公路沿香溪北进,一数,途中经过的铁索软桥竞达八座之多。


昭君故里

兴山县城,即高阳镇,作为一个内陆县城(非沿长江),看上去大而气派,颇有底韵;汽车站也大,算得上个交通要道。

再走路去昭君故里。走了好久,遥遥无望。路边的果树不少,除了柑桔,还有板栗,桃子等。猴兄亢奋,跑步前行找到一棵野桃子树,硕果果累累,于是猴相毕露,上树摘桃一把一把的向下扔,我一个一个的在下面捡,竟也拾了半个挎包。桃子没全熟,青而小,但我们出来已半个月,劳累交加,以致颧骨高耸,苦为狼颜,遂还是嚼而食之,以解口馋。

进了昭君村。门票二十元,疼煞吾心。依道游之,娘娘泉,昭君宅,长廊,绣鞋洞,梳妆台,楠木井,佳丽岛……总不能尽兴,觉得想像中一个偌美的昭君故里被俗化了。当然,这是一个矛盾的两方面,又要开发山区,腾飞经济,又要保持山区清纯,炽朴的本来面目,亦是两难。我们在峡区中徒步,那些山民们的真挚和贫苦,令人心痛;我们在旅游区中漫步,看见一些被金钱扭曲了的农民,巧取,敲诈,令人心酸。我不知道那些点缀在山间的蒙古包,那香溪岛上的林间木栈,究竟是给昭君故里添色,还是亵读了昭君本有的清纯。倒是昭君纪念馆前那尊通体玉洁的昭君像,亭亭玉立,风姿袅袅,给人一种真正的美感,一种暇思,一种神往。


香溪

中午先出来等车回高阳。一看路牌,吃惊惨了,这里距神农架仅二十六公里。天!但是,一无钱,二无时间,恨恨有声,憾而作罢。

车久等而不至。要了一瓶啤酒与猴兄共饮,酒下空腹,晕乎玄乎,车仍不来。猴兄耐不得,扬言跑回高阳,拉我同行,我连连摇头。于是又等了一阵,猴兄就独当其道,背上他那红挎包,踏尘而去。

我笑看山回路转不见君时,要了一碗小面。正吃,猛见一车倏忽而过,大言悔,于是面也吃得心惴惴,但后来到底还是拦住了车。后来知道猴见也上了那第一辆车,他以为我在上面。

逛了一圈高阳镇,车回香溪。天又放晴了,一路天高云薄,金阳初照,香溪畔上午一直云封雾锁的山一下子扯开了幄幕,如此高大,如此挺拔,山腰几座土房,一径小道,令人心旷神怡。

香溪一直伴路而行,水色澄碧,又富于梦幻般的变幻;时而银滩离离,时而金沙漫漫,时而芳草萋萋,炫耀着她的万种风情。最是那溪水,深则泛绿,浅则显褐,显红,显橙之诸色来,波音离迷,铃铃声碎,清而见底,溅石以雪,真是香溪,那诗歌中,“风儿踮着脚尖”就能走过的香溪!

我们选择徒步

下面便是西陵峡了。当头重炮:兵书宝剑峡,青滩,牛肝马肺峡。无路,得翻山,而屈原号一路直达。思索良久,选择徒步。直望峡口高峰的脊岔,云雾离迷,望而生畏,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座高山,不由豪气顿生,我在日记中写道:“我十九岁的三峡,请给我一个完整的回答!”

于是翌日早起,早餐进店。当店主得知我们要徒步翻越兵书宝剑峡去新滩,便开始了这次征途上的第一千个阻拦:路是旧社会走的,现在根本没人走,草过人头,刺又多,我们找不着路没人家,缺水,下雨没有遮处,……又指着一处山缺说,从那里翻过去,就要走大半天,你们两天三天也走不到新滩,困在山上,如何是好……又说到班船,半小时后便有,直到青滩,庙河。如果家里人的劝阻都是模式化,公式化,只能伤其表皮,那么这些当地人的以情相劝则是直中要害,动摇军心。一番话,说得我们好久都犹豫不决,终于又想起这世纪末“最后的伟大征服”,不,我们徒步!于是把壶灌上水,对店主说“走走看”!店主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过了软桥,上对岸旱梯田。问及人,其皆大椋。其中一位老伯,祥述山路之险状,大有凋人失颜之势。我说:“我们是来徒步旅游的。”老伯于是身一转,详细指路,问到走多久,答曰七八小时。

顺着石板大路向上走,天阴翳,路滑,却倍感其热。上了一大坎处可回望香溪镇,又走便穿玉米林。不久便到了最高处的几户人家,正见白云生成,袅袅娜娜,向上浸袭。一直向着山高处走,黄泥路,上山极滑,顺手扯下玉米杆当拐杖,只能作雕虫小棒。天气很凉,依旧走得大喘,汗漓漓。时而云笼雾罩,时而消散:白云生处,沾衣欲湿,吹面不寒。

风萧萧兮山水寒,壮士去兮,何时回还?

底层移动线

离开人家很远了,沿途一直有玉米林。来到一个岔路口,我们顺着有玉米那条路一直向上攀爬,扶玉米杆,抓玉米叶,每只鞋上拖了十斤黄泥,举步维艰。一直翻到顶,到了玉米林的的尽头,大概也是兵书宝剑峡的顶了,方以手抚膺而坐叹。有一阵无一阵的云起云散,令人心中顿生敬畏之感。


翻越兵书宝剑峡途中俯瞰香溪镇

再寻路,无路也!八方出击,一无所获。大坏心绪,下山!

泥何盘盘!百步九折,滑到极点。可以坐在路上毫不费力的滑到香溪去,但我还不至于如此“豪放”,只有一步一个趔趄的下。用句四川话,那叫“扑爬连天”,一路下来,摔了五六个跟斗。在鞋上捆上防滑绳,可以在十步以内起点作用,以后绳索便缩成一团缩在踝关节上,反而勒脚。

猴兄是脱了鞋赤脚溜到岔路口的。终于走上正道,是铺着浅松针的硬土路,不再滑;顺着电线竿再也左右不离。

越走草越深,越走林越密。山势一路直上,有的地方十来根黑木的电竿排成一条直线,天梯啊!知道大方向就在电竿左右,却要费很大劲拨开草木埋下头去看路,左寻右找,明断歧路,苦开路,苦行路。露水非常重,长裤透湿,胶鞋透湿。坐地休息时,鞋内竟能倒出水来,把脚搁在岩石上,水顺着补袜子向下流。

就这样走。好多地方已不是路,只能隐约看见草丛嗄炯涞囊恍】橐恍】榈挠餐撩妫算是故道遗迹。于是大概顺着这路线,迈、跨、穿、窜、跳、攀、爬使出浑身解数,以通过为原则。

终于见到了天光,以为到顶了。奋力攀过去,却发现是一片五六十度的斜坡面,中腰一排电线杆牵过去算是对路线的隐喻。这一片已比较开阔,小路和虽窄,并且一面临崖,但由于坡度不太陡,疯长的蒿草、嗄疽涯:了峭崖的峥嵘,也不太吓人。时已至中午,就地午餐:早上买的馒头,几粒糖,兑有几滴碘酒的自来水,同时俯瞰万里江山。

又走,又走,土路相当窄,但还是条路,但又因草深而视力所不及,形如无路。紧走,有两次滑进路旁被山水冲出来的缺口,全靠路边嗄局ё牛没有滑下下面的“天坑”,那噬人不见影的巨口;看不见脚下路势起伏,又有好几次闪失――想着下面纵深千尺,虽不太吓人,走着却也心颤颤的。

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淌草。走在齐胸的密草丛中与走在齐胸深的水中,感觉无二。后创造又一法:紧跟在猴兄身后,使身体处于前人的动势阴影――即草木分开后尚未合拢的区域内,埋头盯着前人脚跟及路面进发。

如此这般走过这段小路。侧身西望,旧痕难觅;又横着走到这坡面的另一侧,但见白云冉升,长河如带。草已浅多了,温温柔柔,齐没脚踝;顺电线竿再过了一个山口,哎呀,看见另一侧的农田人家了。狠下一段草路,狠下一片农田……

然而举目四望,却不见长江见尘雾。一打听青滩,此地距斯三十里。

一路下山,下,下。穿过不少农院,这里的农民房前屋后果树颇多,都是些梨和枣树。途中一妇人还拦住我们上树自己采梨,三毛五一斤。后来我们聊了会儿天,送了她一瓶眼药水,她便又从屋里抱来几个小青梨。我和猴兄一人只拿了一个尝尝,其酸无比。

热情的人也有。我们在坡上问了几个上去的人路,后来下到坡底走错了,那些人在坡顶上还叽哩咕噜的大叫,我们只能感其情盛而不能辨其土音了。

这一天走下来着装评分为极差:发乱如草,额前悬垂;不敢穿衣,那衣服会被湿湿的大背包一片尽染,于是赤膊,手臂、胸前,脖子上那无数条交错的草木划痕暴露无遗,下身军裤全湿,后来换的牛仔短裤亦全湿且满是泥痕;解放鞋又湿又胀,上面却偏偏是条白袜子,污秽不堪;白色提壶中装着酒还是油外人纳闷;大背包,据猴兄说,也拖在屁股后掉着,确实不伦不类,不成体统。我以前总笑猴兄衣着邋塌“影响市容”,这回却着着实实被猴兄讥讽了一番。至此才明白,这正是“认真作业”,“走路投入”的表现。

路人却不留情装腔作势的问:“什么业务?”答曰旅游。其大笑。不由恼从中来,以后统一口径,一致回答:“找来矿的啦,找红宝石啊。”或者干脆答曰:“农民”。从此,我对农民脚下那双其黑无比,墨中带绿,破破烂烂的解放胶鞋表示最深刻的理解。

从前看过一篇散文《旅程如画》,深悟于其中几句:“……也可能,朴素或清贫也是所谓合格旅人的一个条件,我彻底地蔑视老外的旅行,我甚至厌恶旅游这个词汇。真正的有美的意味的长旅中,应当有艰苦,有饥饿和干渴,褴褛和盘缠罄尽。路线应是底层民丛生存的移动线,旅人的方式应当同他们的谋生方式类似。”这就是我们的底层移动线,我们重复的解放前的民众移动线,这条水路十五里而旱路八十里的移动线。


兵书宝剑峡和牛肝马肺峡之间的庙河

还有两个选择:其一在新滩住一天,次日翻牛肝马肺峡;其一乘船下行。我们便下码头,踏上今天的底层移动线。

新滩是最有名的枯水滩,如今正是长江大水期,下游且有葛洲坝坐镇,新滩本身又经过无数次整治。现在看起来仍水乱如麻,泡浪横流,当时忘了去看白骨塔,那是专门堆积死难船工尸骨之地。多的不说在此仅堆砌几句古诗引证一下:“十丈悬流万堆雪,惊天如看广陵涛”,“触礁船破碎,满江尸浮沉”,“滩似竹节稠,浪似墙头高”,“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石剑相劈斫,石波努蛟虬”……

我们一班“川东”过了牛肝马肺峡,到达庙河。在庙河的沙滩上避雨,我扔了一件T恤,此衫汗浸雨濡,且五彩斑驳:浑黄的底色是在长江中漂洗的结果,蓝色的浸迹是背包褪下的印痕,还有几丝红色,却不知从何而来。我认为穿着难看,于是扔掉,不顾猴兄一再阻拦――后来却很后悔:在宜昌洗出相片后,才发觉穿上此衣的确神采不凡。

梦想与童话

从前,在我们的梦想中,三峡是个童话,想像中背包大却没有份量,任何一片草地上都可以打滚,想像中也流汗,但汗也是甜的,想像中我们面对烈日、暴雨,骄傲而富有诗意。猴兄在信中写道:“……三峡,已不光是纯粹的游玩,……这是对知识,对能力,对社会经验,对友谊的一种追求。可以说,我现在只有一个精神支柱,那就是三峡之行。”霍兄也曾经“如饥似渴般地盼望三峡那个神奇的梦,只有在梦中我那躁动不安的灵魂才会显得平息,我开始咒诅时光的慢流……想起来我就心痛。”这样,三峡成了我们平凡生活中日益蚀钝的灵魂的刺激品。无聊的日子里,一次一次的想像走在三峡的山道上,我也曾经写道:

这是怎样的一个神奇啊,
     向往中,早已把你走过千遍万遍,三峡!
这是怎样的一段因缘啊
     还未出发,已深深的把你怀念,三峡!

我们就这样看待三峡。我们细致收集关于三峡的一切资料,我们想走过三峡的每一寸土地,那白盐山绝壁上的黄金洞,香溪宽谷中的楚王城,西陵峡中的九略溪幽谷,我们想沿着香溪徒步北进,……事实证明,这些大都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由于我们过细的了解了三峡,乃至我们在三峡本身都少了许多应有的激情,这也是巨大的损失。还有,严酷的自然环境,日复一日的大体力消耗,性习古怪,脾气无常;霍兄的离开,与猴兄时不时的小矛盾,三峡的神话如此轻易的破碎!

太辛苦了!最富魅力的露营,七道门以后几乎从未再提。现在想想如果再有两次,巫峡一次,西陵峡一次,那有多好!

什么朝觐者的原始敬畏,什么苦行人的古老崇拜,负重徒步,单单严重的体能消耗,就是以破灭所有的诗情画意。如果能带上些干粮,找个地方住上两三天,也许会有一段家园般的生活。但我们花期短暂,漫漫征途,我们要赶路。

于是一切都是必然的。朝云峰下,青石溪畔,是我感觉最烂漫的两个时刻;此后,剔除了所有的诗意。

于是我们苦苦翻过兵书宝剑峡,却就此放舟而过牛肝马肺峡到达庙河,次日晨又到了三斗坪。

都到宜昌


三峡大坝坝址:三斗坪工地

大名鼎鼎的三斗坪,一夜之间,寸土千金。经过在建的西陵峡大桥,经过长长的工棚,施工车队,我们来到三峡大坝的坝址,中堡岛。中堡岛早已与大陆相连起来,并且整个岛都几乎被挖空,岛外沿一圈长堤,堤上是公路,堤下散堆着挖出来的花岗石,花岗石黑白棕灰,颗粒斑驳,非常好看,有的石块还留着钻井后的通孔。公路上载重汽车来回飞驰,风尘扑面,岛那边的山坡上挂着巨幅标语:“建设三峡,开发长江”。

再沿着公路走回去,可见南岸灰白色的长堤。江两岸的三峡建设工地,几乎从茅坪直到三斗坪,长长绵延数公里,沙石土料堆积如山,新旧楼房间夹栉立,山开岭劈,山路有的平直,有的之形曲折,蜿蜒于工地上,巨车往来,铁塔高架,一副世界大工程的气派。猴兄谈到三斗坪的未来,非常兴奋,并且表明意愿到这般新兴城市工作。

其日又决定走路,计划:上午走至黄陵庙,然后再到莲沱,住一夜,另行打算。


山在虚无缥缈间

三斗坪夕照

三斗坪夜色

结果走出三斗坪十来分钟,便来到一座气宇轩昂的彩绘建筑下,即黄陵庙也。黄陵庙是纪念大禹治水而修,在黄牛岩的正下方。进步便为禹王殿,正立大禹黑色塑像,顶天立地,雄伟无比,上悬西太后手书排匾:“鉴后安澜。”其侧有武候祠,建因是纪念当年孔明经过此处有感大禹劳苦功高而重修黄陵庙。其外还有千年铁树,三峡大坝的立体模型。

然后就顺着江南的乡村大道走路。正式公路在江北,长堤漫延,飞桥横跨,那是汽车的骄傲;这里是细细的砂石大路,偶尔有农用车驶过,但雨后的湿润也扬不起灰尘,这才是我们徒步者的自豪。

不多久,路势一转,只见三把刀山,其势奇峻巍峨,大有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架式。回头却云气氤氲,不能再见黄牛崖,难以体会古人三朝三暮望黄牛的凄苦心情。三把刀下为南沱,对面有一较大集镇,即莲沱。此处已为灯影峡口,几堵峭崖,数块巧石,颇也为精细。

渡河到达莲沱,一溪青流,桥柱高架,正在修三峡工程交通专用公路也。

午餐过后,一场暴雨,四周青山如洗。正看三把刀,却成了一堵黄黑斑驳的云母屏风,此乃横看成岭侧成峰。


天生桥

宜昌三游洞

葛洲坝

又走,过了民谚中“离天三尺三”的“湖北天柱山”。过了“天柱山”、“木鱼槽”、“黄山洞”好几个公路隧道。灯影峡得名是“类人若物”,对于走过三峡的我们已难为人眼,看上去不高不险,但就近看那些色彩斑斓奇石突兀的崖壁,很有点“俊俏”的感觉。

再走便来到天生桥风景区。也叫仙人桥,就是天然形成的一段石灰岩大石桥,仅此一点,门票五元。

以后公路翻山越岭且不再沿江,故拦车而上,过三游洞,过南建关,终于到了宜昌市。宜昌,三峡之行的终点。

这一片的景点不少,但湖北做得太绝,一网打尽,全部开发出来收钱,什么镇江楼,仙女索道,白马洞,龙泉洞动耳辄数十元。我们先参观了三游洞,其余没什么,倒是展览馆内定期演出的古乐吹奏颇有特色。楚乐清婉,曹乐雄壮,乐器大都不认得,但其中一件类似编钟的金属制:大型敲击乐器的演奏颇令我着迷。还与猴兄打赌后三游――前三游是白居易、白行简、元稹不必说――猴兄说后三游是苏洵、苏辙、苏轼父子三人,我却依稀记得哪本书中写有苏小妹。结果评晓,本人为负。

中午又去了葛洲坝,过了冲沙闸,观看三江船闸过船。惊异于这一“小小方闸”一次性过船量之大,惊异于那高达数十米的钢铁巨门简简单单的合在一起就几能达到“滴水不潺”的境地。

宜昌是长江边呈“肝”状的平原城市,建设不错,街道宽敞,新楼不少,也不乏拔地而起的高级写字楼,但与峡区其他城镇相比似乎缺少特色,但也许正是“缺少特色”才是这些远离穷乡僻壤的城市的风格。第一天我们晚上出去瞎逛,闯入三星级饭店兜着大圈子几乎回不到旅馆。另外,宜昌的素盒饭仅三元一碗的多种蔬菜混在一起现炒现卖,颇有特色。

就这样走过了三峡。后来知道霍兄买舟东下,先于我们八天达到宜昌,途中所游景点与我们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也实现了我们分手时的共同祝愿:“都到宜昌,都回重庆”。现在,就要回重庆了!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师回巴东

师回巴东,师回巴东。我们去续写楠木园的故事。

我们的先锋1号是条小船,从宜昌到万县,上面挤满了农民。午后起锚,慢吞吞的过了葛州坝。惊奇的发现坝以上千来米那片水域――平湖区,江水油绿油亮。碧绿轻送,像是长江上的一个奇迹。

过镇江楼,过三游洞,过三游洞那堵绝壁下陈毅老乡的题词:“三峡天下壮,请君乘船游”;其实后面两句更为经典:“顺水看风景,逆水反潮流”。进入灯影峡了。经过徒步的我们早已不是眼中皆景,而是用一种敏锐一种极大的关切注视着那写如山的裂痕般细若游丝的鸟道,那些山道上苦行中的人们。这样,我们便真的在灯影峡南岸的斜板上发现一条隐隐约约大道的痕迹,时而为草丛中的裂痕,时而为绝壁中的栈道,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像一缕萦绕在山间的梦。

又过三斗坪宽谷,达到庙河时天已薄暮,再进入牛肝马肺峡谷。牛肝马肺峡是一堵绝壁,上有数块褐黄色岩石,一些像牛肝,一些像马肺。我们没有见过牛肝马肺,现在又面对这一自然大写意,未免两眼茫然。但我们还是发现江北的大道,在陡坡峡段一直平行于江面,在接近“牛肝马肺”时便急速上升,一直翻入深山。江南斜对牛肝马肺有一条青碧又美丽的九畹溪,从江上看该溪两岸皆峭壁,曲折一直进入深山。我知道溪畔盛产三峡兰草,即屈原自喻山鬼“折芳馨”的那种,溪的里面还有芝兰庙。江南也有一条小道,从宽谷一直达到九畹溪口,这里也是班船的停靠点。放弃九畹溪,是我们在西陵峡中最大的遗憾。

在兵书宝剑峡中时天已全黑,乃至那柄巨大的宝剑都无法看清,更不用说小小的“兵书”――悬棺了。在江南,近江边约有数米宽的碎石滩,权作纤道;如果在枯水季节,徒步者亦可不妨一试。但就即使在江南山脉的绝大部分皱褶、背斜断崖间的斜坡地带,也似乎有间断的路。

不是危言耸听!并非我们走过几段,便放眼皆路了!险峻如斯的峡中,竟有不少小路,古道旧迹,确实令人心惊又心动。在“崖似双屏合,天如匹练开”的瞿塘峡,除了江北一条功泣鬼神的古栈道,在江南,竟也有一条险道从东口入峡,攀附周折于乱石绝壁间一直深入到峡中部一处有果树旱田的农家。其路之险,孤苦无依,令人望之胆寒!再向西皆为大石坂大草甸,令人不能不联想是否还有古道通至古壁刻处。

在巫峡的西段,走在江南的大道上,仍可看见对面有条小路。在如屏壁立,棵树不生的巫峡北岸群山江边的荒草乱石间有一条小路!它由何人走出?它通向哪里?这是我们心中永远是个谜。

在北岸的神女峰侧鸟瞰南岸,可发现那一列翠屏峰顶是平平的略有起伏的“浅山丘”地形,几亩农田,几户人家。就在翠屏峰一头的青石镇后,也有数条小路相交织,不屈不挠的攀到了山底顶,――这你在江面一无所知,而在更高的山顶一览无遗。

数不清的峡区小道啊,曾几度繁荣,曾几度草荒。曾几何时,洒满了多少先行者的脚印,古纤夫的冤魂,骚人的慨叹,迁客人的眼泪;如今,那群山之后的无数山民,便日复一日的在上行走,年复一年的编织着他们微小的人生。我们,以朝觐者的原始敬畏,苦行僧的古老崇拜注视你时,你网罗了我们多少的梦想,你是照耀我们灵魂的伟大图腾!

在香溪码头,我们看到了灯火通明的“水上宫殿”;在漫漫香溪宽谷,我们坐在船头,领略了一段罕见的“月峡”胜景。在静穆的蓝天中,一轮圆月为暗花般的云絮所烘托,所掬捧,流荧四溢,明辉如水,在江面上泛着银波。群山,铁一般的黑,兽脊似的踊跃,愈行愈淡,直到杳杳消失于天际。

半夜,我们又到了巴东。曾经在这儿睡觉,梦中永无止境的走路,走路。背包沉重,腿脚沉重,心情沉重,问路,苦行,淌草,找道,走啊走啊,永远都没有归宿。如今,我们又来了,来续一个梦。

楠木园的故事

我们坐清早的班船到了官渡口对岸的沙砖厂。船头上查票的人看着我们的行头,勘探的旅游的装水的装酒的问了半天,我们上路。


巫峡东口退水后的洁净沙滩

顺着小路从这户院子进去,那户院子出来,一直走到巫峡东口外的一片沙滩上。多好的沙滩!微纹历历,沙白如玉,我们在上来休息,早餐,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回头的走,多想在江里洗个澡,然后在沙滩上打个滚,贴一身的玉!然而愿不能许,只有一寄情思,赤脚留了张影,双手垂合,全如忸怩的淑女,一改往日拍照千篇一律的两手叉腰延口残喘的悲惨状。


巫峡东口的栈道

再沿着江边翻过一段乱石,进入巫峡东口便是一段栈道,令我眼界大开!

这段栈道远不如瞿塘栈道的工整,它直接就在岩石上裸露的开采出来。这里属于楠木园背斜,沿江都是倾角六、七十度的岩层,路便是把最外一层岩层打断而成的截面。有的地方上升急剧,就简单的岩层上打下一脚多宽的脚窝,由下至上望去非常壮观。有的地方道路水平横行,打断的岩层就像一大排斜放的书一般。这一段的“三峡石”很特别,白色条纹远比其他地方的石头多;美丽的黑白花纹错综复杂,非常漂亮。还在这二十来天的三峡行中第一次见着了蛇,一条一米多长的乌梢蛇受惊后沿着峭壁的石缝嗤嗤的向上窜。我大叫:“仅此栈道即不虚此行!”

阳光,白云、蓝天,退水后洁白的沙滩,一切历历在目。雄壮的巫山山脉,奇峰高耸,蜿蜒连绵。又见巫山,又回到巫山,心中说不出的感动与亲切。

就这样走,不多时已望见链子溪的密集人家。前行,碎石满地。田地里如斗碎石间庄稼依旧茂密,石崖下如房如屋的巨大落石侧村落里依旧炊烟缭绕,我们侧目以视。


巫峡东口的栈道

链子溪的栈道

再下去便是链子溪了。两岸皆绝壁,目随溪转,里面的深山老林隐隐可见,此溪非舟桥莫能过也。溪边崖壁上一段险栈,铁崖壁立,一线石窝,宽仅容脚。道内侧安装有一条腕粗的铁链――乃前清遗物――供行人纤夫掌扶之用,此链子溪之所以得名也。我们试着走走,上去还不太难,下来时则倍感艰辛,非扶铁链不可。当时水已退了不少,想像洪水时期,脚下即浊浪翻滚,而手持纤链,形如走壁,怎猛不怵目惊心?

等了好久船才到了对岸,休息片刻后上路。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直射肩头酷夏难当。猴兄急着想到楠木园赶船上巫山,我却不太想在正午的阳光下赶路。话不投机,我干脆原地休息叫猴兄到前面去等我。

坐了一会儿,云影移动。当太阳被一大片云头遮住时,我出发。多歧路,我却走得端端正正,不多时又来到一段栈道前。


巫峡栈道上的古石刻



巫峡栈道

这便是放舟下巴东时看到的那一段。立定远观,只见翠峰九迭,江涛翻腾,隐隐约约一段栈道横辟其间,看得人心惊魂动!

栈道石质黝黑,也仅仅是山的巨大背斜坡皱折表面岩层上浅浅的脚窝,并未多加人工。有些横凌突兀的山的筋脉被栈道拦中打断,叫人惊惧于这栈道捋龙须的伟力。大江临下,尤其雄壮。但猴兄竟未在此拍照,令我痛感遗憾。

翻过山脊时,看见江咀处有一渔民在打鱼。那渔民见我走了两步又驻地足回望,便用一种唱山歌的语言问我从何而来。“长谈”几句后渔民竟搁下打鱼网,从岩面爬上来打开活闸,问我哪儿人,问干什么,说他任何方说房后有口清泉。我看他在烈日下打鱼一定口渴,把水壶递给他。

“你到楠木还要走些时候”,他始终不肯喝。另外,他们当地人都把楠木园叫楠木。

又谈到“洗澡”――即游泳。“我洗澡不好”,他说,“我们这儿六七岁的娃儿都会洗澡。有的在发水的时候可以一只手拿张纸按在头顶只用一只手洗到对面去。”

在这栈道上,不,这整片崖上太阳可任意肆虐,我们站了一会儿,便感到似乎要冒烟。渔民便邀我同去“洗澡”。我很吃惊,这儿峡高浪恶,水乱如麻,我就是吃了豹胆也不会有任何思想准备要这儿“洗澡”。渔民见我连连摇头,连忙说他对这儿熟,“石头在下面是一坎一坎下去的”,说我对他还信不过?我还是不肯。最后我好歹同意跟他到江边看看。

在船上看这栈道,似乎三步五步便可下水――但那只是错觉,这儿距江面还有三十来米高。下去全是一层层的六十多度的大岩面,渔民一双赤脚,上下自如,感叹其壁行有功。我虽穿一双坡胶鞋,倒也趋步趋势的下到最低一层岩坎上,窄窄的正好可以抱滕而蹲,把臂部坐在坎上腿却掉在外面。

渔民上下脱个干净便跳入江中,游了两把又回来叫我下去。下就下,正好站在一条石坎上水高齐胸,再抓住岸上心中倒也不慌。这里有点儿回水,流得不太急,但也只敢向江中游两把便立即返身。

问了渔民说没见有人过去。又折腾了这些时候仍不见猴兄。渔民又过去打鱼,叫我边等边替他捡。我想这不是个坏差事便过去坐在他后面,晾汗透的上衣和水湿的短裤与身子。我仍然怀疑这“混水打鱼”的效果,便问他。渔民说要看时候,有时好打有时不好,某某去年打了一条十二斤四两的。我便坐观其渔。又过了好久,见他网网皆空。他也有些无可奈何,说他去年也打过一条十斤二两的。

身上的短裤都已晒干了,我不能再等。渔民却对我说快下雨了,叫我快走、走好。

于是动身。翻过又一条山脊。却见猴兄在一块巨石下席地而坐,专门来致志的读他的《读者》。一见如故,同行。栈道后段上至山腰与电竿并行,后来还有一段深草路,但也不太难。

正好望见楠木园便开始下雨,我们躲在一座小桥下静静体会这来之不易的巫山云雨。


楠木园~青石一段的巫峡

峡中小镇:楠木园

楠木园,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更向往它的一个故事。几年前,有三位重庆小伙子和一位重庆姑娘扛着摄像机两次徒步三峡,摄下了所有将被淹没的胜迹的大小集镇。走巫峡时,他们从巫山城出发走巫峡北岸山后的古道,半夜才到神女峰下渡江到青石。他们喜欢那古朴的民风,在青石一呆便是三天,与当地人同享了收猪的盛况;他们一天从青石走到楠木园,八十里山路,一路采访拍摄,赶到楠木园是“溃不成军”,给我以刻骨铭心的深刻印象。他们在游记中把三峡说得很险――那种读而感之的险而后怕的险――他们说三峡流传着传奇的传说,有山羊掉在山坡的绝壁间坡坂上靠吃草活了半年,说有人赶夜路一脚踩滑倒载葱似的卡在石缝间天亮后才被人拔起,他们说有位湖北佬在碚石贪便宜买了八只羊起旱回去,路遇沟涧搭木为桥,结果连人带羊被活活拽进深渊余下七只羊沿原路返回青石……就是那位武大同学悬空两天的伟绩也出自他们的文章。在我们憧憬三峡幻想三峡的日子里,他们带给了我多少略带着些畏惧的神往!

现在,我们真实的走进了楠木园,观察着楠木园最现代的四五楼高的中学和最古老的蛛丝缭绕在镇间的青石板小路。

住了一夜,一览巫山深谷的朝云暮雨烟斜雾横。湖北的班船到碚石便回转,――川鄂两省在此交界。我忽然明白了碚石如此兴盛的原因。

当我们有意无意的从那家小饭店经过时,女老板立刻认出了我们。仍然一副亲切的笑脸,没有一丝假意。见我们有些犹豫着想进店坐坐,她向我们叫道:“你们要去巫山,马上就走;如果要在这儿耍一天,就请进来吃饭。”我们听后,连连道谢,拔腿就走。

又坐四川的班船上巫山。船行至青石,还有些飘雨,当到横石时,则是纤云漫卷,阳光灿烂了。山,是最清楚的了,远峰近脉,历历在望。青天白云阳光下,山崖草木全都金光灿烂,赭红崖下的长防林松柏树亭亭玉立,日光下立刻泛金的嫩绿草坂蔚起无限的深情。雨后初晴,云天上升起一弯淡淡的彩虹,让人立刻激动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诗情画意,楚楚动人,温柔的长江,旖旎的三峡,哦,这该不是四川的乡土在欢迎我们凯旋吧?

回到巫山城,只觉得四围的山矮了许多。取出存放的行李,就要告别三峡了!面馆、西瓜,我们最彻底的会餐。最后的明信片也寄了,还品尝了号称的巫山特产:赤花凉虾,就是在通常的冰粉里进入糯米制的虾米而已。

永远的三峡

在巫山的最后日子里,我们更充分的领略到巫山云雨:凭栏看着巫峡西口、百多米外的江面下暴雨如壁如屏如注,而我们头上却蓝天大好;一会儿又雨脚纤移,万里江山清新得如洗欲滴。待阳光还未晒多久,我们这边又不知从何云遮雨洗,而巫峡口却又浪平如镜,如此这般,实为罕见。兴之所至,临江高唱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雄哉瞿塘

告别三峡

踏上归程。过大宁河宽谷,水比起初时下降了十多米,露出大量河边沙砾斜坡地。过下马滩,过我们当时踯促不前的山谷涧溪,它们都已恢复了温柔的常态,而谁知道当时我们战战兢兢,如枯叶般何其可怜无助?!

船从曲尺行至大溪,也觉得是一大段路了,颇有些惊讶当天我们一步一滑的走了这么远。从船上观,那漫漫不可终的天子庙已变得相当短窄了,那天涧阴沟似的错开峡似乎也不太像想象中的阴森。突然想,要是霍兄也在船上,并立在我们身边同观来路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几丝云翳,几缕日光,我们那么辛苦艰难的一天!

逆过瞿塘峡,最高健最伟岸的仍是风箱峡那一段,其上便是高傲的永远保持那一种鹰态的赤甲山颠。又看见栈道,这次在上面居然看见了两拔人;在峡中距东口不远,有三人长行军,两位姑娘一前一后昂首阔步,累坏了中间那位男士背大包拧小包;在七道门我们露宿的平台上,站有四女一男一小孩,亦向我们客船挥手致意,多么惊人的相似啊!我以前认为我们在徒步三峡过程中定能遇到其他徒步者,却到底没能遇上,以此为大憾也!

过粉壁墙,过夔门,过白帝城;别了,我的三峡!三峡,我的鞋为你走破,我脚上的泡早又重新长好结上了痂,长成了铁掌;那些纵横差互的划痕都已长好,只余下暗褐色的淡痕,大块的伤痂都掉了,露出淡淡的新肉,我向你寻求钢铁般意态与性格,……但是,三峡,这一切,我走了!

船渐行渐远,遥遥的,赤甲白盐那图腾般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隐去……三峡,我走进你,又告别你;现在,你又是你了,又是那一段神话了,那永远漂渺而神奇的,充满五彩迷幻和狂乱梦想的,可望不可及的神话了,最初的晨光,最初的情节与憧憬,是吗,我的三峡!

1995年7月20日~8月14日     

记于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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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与留言(暑假,我们徒步走过三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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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沙发] 发表人:香香[RE]
来自: 辽宁(219.149.46.26)
发表时间:2005-9-6 18:20:32
[Homepage][Email]
33

[2楼] 发表人:love[RE]
来自: 香港(218.15.242.216)
发表时间:2005-9-11 7:03:35
[Homepage][Email]
很好看哦~~特向往~~~~~~~~~~~~~~~
bykeer:[RE]
呵呵,很早前的游记了
现在的三峡栈道都已经淹没在水库之下,风景大不相同了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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