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康,又是芒康。这个三年前低矮破旧的县城如今似乎焕然一新了。在川藏线和滇藏线的分路口边修起了崭新的建筑,“芒康自来水厂”几个镏金大字在贴着大理石砖的矮墙上闪闪发光。我问旅饭店中那个胖胖的西安姑娘,她说修是修好了,不过还不能用。胖姑娘是今年才上来做工的,先在昌都一家饭店,跟哥哥闹了矛盾,跑回家呆不到一周又忍不住上来。这家饭店老板是在昌都就认识的,当时说好过来一个月给八百元,真能拿到手里却只有六七百。上面这么艰苦,你习惯啊?我说话时都不敢笑,翘起的嘴角会把唇上的血口拉开,疼。很好啊,她说,我上高原来什么事都没有,下去后反倒经常感冒。
到芒康的第二天清晨,我仍犹豫着从哪条线出去。走滇藏的话,每天都有到盐井的车,再到德钦,就有长途卧铺车直走昆明。另外,昌都和拉萨去中甸的车常常下午经过芒康。这样把握最大,三四天时间能到昆明。走川藏的话,每天有车到巴塘,但再过去就没人清楚了,可能有去成都的车,也可能到理塘,到康定层层中转,也要三四天时间。四川上来有不少货车,如果昼夜兼程时间更短,但能否搭上就看运气了。
七天年假已迫在眉睫,我不得不尽快离开西藏,从昆明或是成都赶回深圳;而我又极想走川藏线,想看看它现在的样子,重温记忆中熟悉或陌生的山川。十一月初的朝阳已经出来了,万丈金光照亮了那些在昨夜狂奔中逐渐消失的延绵山峦。已经放弃了开往盐井和巴塘的短途客车,不可能这样逐县周转的。我站在西藏这边的检查站旁,想,听天由命吧,不管哪个方向的,拦到车就上。
一辆开往成都的货车过去了,全部坐满。不过很幸运,不久后我拦到一辆开往邛崃的空车,只有主副驾驶两人,钟师傅和吴师傅――按川藏线上的话叫钟司和吴司。刚出芒康城就在货场里停了下来,等装卸工,等来几个藏族妇女说说笑笑的往车上装废钢烂铁。我是从那是开始拿起这本《故事会》的,九六年合订期。漫长的三个小时后,正午十二点整,我们的卡车出发啦!
宗拉山,多么熟悉的感觉。上坡的公路迂回爬升,断续的柏油路一如当初。深秋了,蓝天下群山苍黄,平缓的山口经幡招展。还记得当时身穿浅黄色军队衬衣留影的照片,三年过去了,那时灿烂的笑容似乎就在眼前!山口过去是枯黄的草坪和深色的松林,高蓝的天空笼罩着巍巍群山,公路顺着溪流干涸的河床曲折伸展。
柏油路上的急弯,我看到开始飞翔的地方。讯在山崖下修补着车胎,身后仍旧是那个土房,后面铺展开草地和羊群。山势与记忆重叠着,风景却迥然,黄黑斑驳的浓烈色彩像一幅版画。
那么熟悉的山川啊,那些猛然复活的时间,突然暴晒在阳光之中,突然展现在眼前。怎能不叫人感慨万千!
山谷中的秋天,夏季的茂密山林都变成了五彩画板。流水逐渐变得潺潺,羊群斑斑点点的洒落在草坂上。海通兵站。房舍外的那些木栅栏。我和讯在小店里午餐,两个姑娘叽叽喳喳的问我们有没有工具,说她们也有一辆单车,请求我们帮忙补胎。一个北方人训斥说,不要理她们,人家还要赶路,不要耽搁时间!
讯,还记不记得武警道班对面那个小水电站?我居然在那里逗留了不少时间。卡车进去装货,是几截大钢管和两个变电器。藏族妇女也从芒康跟下来,兵站里开出来挖掘机。装好这些东西用了很长时间,还要费劲的调整废钢烂铁的位置。钟司爬上货箱,跟藏族妇女一起忙碌,好几次拉着钢圈力有不逮歪倒下去,那些藏族妇女哈哈的笑。吴司和我帮不上忙,只好跟着挖掘机来回走,或是站在树荫下看。西藏群山中的秋天啊,天空那样湛蓝,树叶那样金黄,阳光那样灿烂,时间那样漫长!
一直磨蹭到天黑。挖掘机走了,货主走了,藏族妇女走了,最后钟司也走了――上货时挖掘机挂断了住户的电线,货主赶回芒康,拜托给钟司,却一直没能修好;他只有走路去兵站打电话,虽然就在溪流对面不远,从桥上绕道来回却要一个多小时。漫长寂静的等待,无聊,也许始终是川藏线上的一部分吧。
终于又上路了。过兵站时路面有高高筑起的土坝,车辆不得不减速缓行,不会扬起太大灰尘。路边,陡峭的山崖如同密闭的黑幕,车灯中隐约可见险势。更高的山和天融合在一起,偶尔一颗明亮的大星在前方晃来晃去。
温泉山庄。竟然又住在温泉山庄。这是第一次走进西藏时,给我和讯留下无比美好回忆的神奇小白屋。“要是晚上都能泡,天天走土路也是值的啊”。这是我们从川藏线进来,刚走上土路的第二天,留给这里的传世名言。
第二天,还保留着滇藏线上的习惯,六点多就醒了。在床上磨磨蹭蹭爬起来,同屋的钟司却丝毫没有起床的样子。真是郁闷,川藏线的司机怎么这个样子,我还以为高原司机都跟我们去九寨沟时碰到的那样,清早四五点钟就开车上路的。
百无聊赖爬上卡车玩,吴司昨晚就睡在驾驶室后面。他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拧开磁带机,赵本山还在说:“猪撞树上了,你撞猪上了,追尾了吧?”Faint,每天听五遍,都要背下来了。还是想笑,但嘴唇上全是口子,一咧嘴就疼。吴司说,这还算好的,你看我的手,又黑又粗长满鱼鳞纹,哪像开车的,跟挖煤的一样。
吴司大我四岁,跑高原时间不久,以前在下面跑长线。他说他结婚十年,儿子刚一岁。为什么?他和老婆都喜欢玩,每年去一个地方。三十几岁生儿子和二十几岁生儿子完全不一样,多了沉重的责任感。这是他的原话。顺便问问你们车子拉货怎么算钱?按吨位,芒康到邛崃,出去一吨三百元,进来八百。车子费油,轻车重车坡路平路平均下来每百公里要四十升油。油耗子。
我终于知道为何迟迟不走了,在等“废品准运许可证”。西藏没啥好东西运往内地,只有废品和木材,而这两样都要准运证,沿线检查站层层盘查。
继续复习《故事会》,从头到尾过一遍,最无聊的文章也不放过。偶尔和吴司聊聊天。
钟司叫我们下去吃午饭了。他说,后面还有两个车,他们把许可证带下来,我们拿到就不等了,下午走晚上还能按到理塘。
饭后钟司特地开了房间让我们泡温泉。已没有三年前的激动和惊喜了。价格还是十元,进去才发现橡皮管已换成了水龙头。窗外,几个藏人在溪流对面的大石头上聚餐,晒太阳。我出来已是下午三点。
吴司也无聊的坐在墙角,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藏人说话。在西藏的时间啊,水一样的流逝。太阳的光线点亮峡谷西边的山头,慢慢下移,挪过谷底,然后又是东边。不知何时,一弯新月已挂在了山头,吴司指给我看的。想想我在滇藏线上日复一日的拼命赶路,两天下来也要走五百华里了!
钟司又叫我们吃晚饭了。饭后看了半天电视,人人张望门外,唯独不见车来。
第三天。已经忍无可忍。
要不是为了带单车出来,我很可能已到中甸,或是雅江。缠绵两日,看来还是要忍痛割爱。我决定返回芒康走滇藏线出去。早上出发,下午还能赶上拉萨或昌都前往中甸的班车。
钟司在床上假寐。向他摊牌。钟司劝我几句,语气还是苍白。见我去意坚决,主动把两百元车费退还给我。拿到钱后,我说,后箱上的单车就送给你了!
站在山庄前等车。听说我要返回芒康走云南,路边守车的藏人说还是川藏快。山庄的人也过来说,你把钟司叫起来再问问吧,现在电话可以打了!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把钟司叫了起来。打过电话,他说,两辆车昨晚已到芒康,马上下来了。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提前出发,慢慢按到前面等他们。
终于我又把行李拎到了车上。然后吃了早饭,坐在驾驶室里重温故事会,复习“猪撞树上了,你撞猪上了,追尾了吧?”
十点,芒康开往巴塘的班车下来了,擦身而过,倏忽远去。
十一点,发动机又发出了熟悉的轰鸣。从芒康出来,这短短的几十公里又是两天。时间无色无嗅,却分分秒秒感觉它的流逝。群山苍老,只有时间在高原上一往无前,让悬崖崩塌,或是山峰隆起。每次行走川藏线,都深深感受到这无可抵制的伟力。
快到金沙江的入口处,溪流对面接连不断的塌方从高高的山顶倾泻而下,仍然觉得凶险。
看见金沙江我只是觉得惊奇。山谷突然开阔,对岸一条公路去向遥远莫知。于是转头问钟司。这是金沙江,对岸就四川。我才反应过来,那条公路就是通往云南啊!三年前和讯走川藏,我还计划着时间不够就从这里出去呢。
西藏这边的朱巴龙已有了不少新房。川藏线老桥的下游不远正在修建一座新桥,桥墩已全部建好。
过桥就是四川。山川玄黄,只有天空还是湛蓝。而且,果真在修路!路面已经拓宽,涵洞都已修好,一些弯道正在铺桥。钟司说,等到明年,从海子山到金沙江就全是二级水泥公路了。这可是天路川藏线啊!士别三年,沧桑巨变。要不是亲眼目睹,实在难以置信!
路边有高大的白塔,修路施工扬起的烟尘也掩盖不住崭新。三年前我们未曾看见。这是新修的。我似乎明白过来,在滇藏线,在香格里拉,让我们感叹不已的那么多白塔,以为久远守候着那消失的地平线的白塔,不少也该是最近新修的吧。
在金沙江前往巴塘的支流,天空蔚蓝,山脉绵远,流水清浅绕过沙洲。钟司说冬季这里积多厚的雪,路多么的滑。这也是耳目一新的靓丽风景,是三年前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未曾见过的。
巴塘终于有了手机信号,我也和龙娃子及家人取得了联系。两天多未有信息,他们急坏了。其实,在西藏这种地方,通讯不畅再正常不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请龙娃子帮忙订了后天清晨的机票,告诉钟司,他信誓旦旦的说,行,没问题!
在巴塘补吃过午饭,终于等到了后面两辆货车。我看了交到钟司手里的那张宝贝,薄薄的一张纸上有一个重如泰山的红章。钟司告诉我,本想把先早的一张准运证日期给改了,但月份是“4”,涂起来太难。早知道这样,我昨天中午就坐车上去把它拿下来,昨晚就能到雅江了。他说了好几遍。
新月又升上来了,辉映着山头的金黄色树梢。卡车又捎上两个邛崃老乡,出发!
巴塘前面的路修得更烂,崎岖颠簸,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的溪流对岸,不时可以看见正在施工的隧道和桥梁,数不胜数。若此路通车,必定是桥隧相连的通天飞虹,令人叹为观止。路边有时还可以看见高大的古树和朴实的村落,奇怪,这也是三年前,我们在踏上土路第一天的匆忙前行中未曾见过的。今年小白兔和Center前后只身走川藏,这截土路也够他们美丽哀愁了吧。
翻拉拉山时刚过七点,天已经全黑。居然那么多弯,我记忆中不过是个小山头罢了。车辆很少,看到一辆成都前往巴塘的客车对过,几乎空无一人。拉拉山强盗威名远扬,人人略感紧张,好在不时可以看见修路工棚的灯光。山口时一个人突然横穿公路,遍身尘灰,被吴司称作兵马俑,极为形象。还有一辆吉普停在路边,车门大开,一个人很夸张的在抖弄大衣。大家觉得惊奇,钟司说,谁知道呢,他摇身一变就可能掏出枪来。
山下不远就是义敦。这次重游终于把荣许、海通、义敦三个地方理清楚了。义敦也跟芒康一样,三年来吹气球般的膨胀起来。街两边的店铺前停满了成排的加长卡车,一律车尾朝外,蔚为壮观。卡车前胎破了,在这里修补;我们也正好吃晚饭。
钟司兴致勃勃的说起了海子山的土匪。我还是比较幸运,川藏线跑了十八年,只遇到过两次。他们用黑帽子蒙着脸(天,我们路上看见那些骑摩托开拖拉机的男子都这样),站在路中间,手拿长枪对着你。重车哪跑得快?冲不过去,只有停下来。怎么办?要钱?就把钱包拿出来,翻开,一张一张数好,多少多少,递给他们。要车?把钥匙送过去,问他们:是我帮你把钥匙插进去,还是您自己来开?总之一句话:绝对配合。当然,钱不可以放在一个地方,他们嫌少,又找不到,就让人下车跪成一排,用枪托子砸。有人经不住,打两下就给了;有的人就把牙巴咬着,砸一下问,有没有?没有!再砸,没有,真的没有了啊!也就算了。想追?不可能。他们骑马或是骑摩托,熟悉地形,来去无踪,根本找不到……
想想海子山还是胆寒,安全第一,最终决定睡觉,明天凌晨开拔。义敦旅店的木楼房间里有电热毯,还比较暖和。睡觉前学师傅撒尿浇轮胎。抬头满眼的繁星,2005年我最后一次仰望你们。
第四天,凌晨三点。仿佛才睡倒翻了个身,梦都还没开始,闹钟就响了起来。叫醒钟司,一行人迅速穿衣出发。
引擎又开始在耳边轰鸣。天色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偶尔在高架桥墩延绵的影子下穿行。部分路段已经铺上了水泥。有工人伏在压路机的方向盘上睡觉,露白风轻,吴司和钟司都感慨说辛苦。公路持续爬升,美丽的海子山女神,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就很快回到了川藏线上的油路。最浓密的夜色中,我们经过了川藏线上最美丽的草原。
七点到达理塘,惺松的高城在曙色下刚开始苏醒。钟司托人买的牦牛头和蹄子拿上了车。昨天吴司就问过我,想从高原带些什么下去吗?牦牛蹄子吧,老粗的筋,无比鲜美。
在理塘后面的小山头上停了一会儿。快到雅江深谷,钟司吴司开始调校刹车,我正好跑上山坡拍照。太阳还没出来,夏日里石峰尖锐的连山都披上了皑皑白雪,在云霞和曙光中圣洁而壮美。
太阳从山后升起,我们行驶在卡子拉山的背阴面。天空中云层开合,没有树,只是蔓延着白色的积雪和金黄的草坂。如此荒芜苍凉,你可曾想象它也拥有繁花如茵的葱郁夏天?那段不长的坡上,是大个子要把妹妹嫁给我的地方。山顶上,雷达站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天线在沉默的旋转。卡子拉山。
云锁雪拥。135兵站。那个甜美的小姑娘是否已经长大,央措可还住在路边的石头房子里面?
剪子弯山。那些暗花般弥漫的黑色松林,曲线优雅的金色草坂,雪色斑斓的绵绵远山。还是三年前那样匆匆一瞥,只想把最美丽的影子深深印刻在心间。
跟那年夏季多么相似,又何其不同。在那熟悉的弯道边,又看到熟悉的道班。可是剪子弯山果真有这么多重重叠叠的弯吗?下山时,山坡展现出无比丰富的色彩来,白雪黑松,黄山荭草,涧溪树丛,五色斑斓,清透妖娆。回首山巅,松林稀疏,公路层叠盘曲而上,那年夏天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绿,真的不是这样。
从颈项到脚踝,剪子弯山都是最美丽的山。
下午一点,雅江县城。
雅砻江边陡峭的山坡上,居然正在修建一排曲线毕露的高架桥。听钟司说,这是雅江县城的过境公路。在雅江东岸回望,昔日从山头上披散而下的壮观经幡萧条零落,城头变换大王旗,引人注目的是两排挺立的崭新楼房。从芒康出来,只有宗拉山没有改变,四川早已天翻地覆。
东风卡车准载四人,我们已经超了一个;钟司刚过雅江县城就在一路打听检查站的情况。吃过午饭钟司找到一辆熟识的卡车,让吴司换乘过去,我们继续前进。
高尔士山,双目茫然,极其陌生。卡车在公路上缓慢爬行,我无比艰苦的搜寻记忆,隐约想起当时下山遇到阵雨。估计当年都赶路去了吧。走出山脚峡谷地带,上面是一座接一座的馒头似的童山,白雪黄草和深绿色灌木混合在一起,描绘出斑驳陆离的奇异图案。秋季草木凋零,视野开阔,清晰可见公路从山下盘旋缭绕一直翻过山口,这是夏季无法奢求的。看见山腰高大的松木才又激发出我的回忆,当年我们躲过山口的暴雨,还在树下吃饭的呢。
山顶上积雪深厚。公路迂回起伏,印象仍是生疏。有一处可以远望贡嘎,蜀山之王,绝世傲立。惊艳。
下山时天边一排壁立的群峰,不知何方山脉,甚为壮观。特别其中两枚,一支仿佛尖锐的金字塔,一支如同五指合并的手掌,鹤立鸡群,刺破云天。
下午五点,新都桥镇。
新都桥现在真算是旅游重镇了,水泥大街夹道商铺繁华,和内地集镇毫无区别。路边的藏房,窗户花纹精致华美。卡车把吴司接了上来,马不停蹄的前奔。笔直的行道树外,山岭延绵,溪流清浅,描绘着高原田园的温婉与柔美。那些巨大温柔的山啊,让我心里又翻涌出曾经“藏青色的山坡”,它们“大片延绵纯净的颜色刺伤了我们早已习惯于城市中破碎跳跃色斑的眼睛”。我想起放牧牦牛的老人,掏鸟蛋的小孩,还有青稞田里的藏族姑娘央吉志玛,她是否已为人妻,为人母啦?
六点钟,折多山下。溪流蜿蜒,玉树摇风,雪山威严。风景愈发漂亮,可是天色渐暗,相机已经拿不稳了。我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折多山。高原的关隘,曾经风雨飘摇的艰苦征程,可折多山还是带着神秘的微笑,在眼前慢慢蒙上了夜的雾纱。
上山的公路流畅光滑,连环迂回成盘叠的圆圈,卡车像在水面上滑。我们当时在风雨中俯冲,冻雨和寒风掠过帽檐,打在胸前的雨衣上,浑身无可抑制的颤抖。被太阳遗忘的山。“我宁愿回到鹧鸪山,在灿烂的阳光下,幸福温暖的剧烈颠簸着慢慢下降!”
山口的玛尼堆上经幡稀落。那天我先于讯登上山口,冰冷的脸上分不清是水雾还是眼泪。我在玛尼堆后徘徊的地方,现在已修成巨大的观景平台。
下山公路同样平滑顺畅。三车道柏油路黝黑发亮,洁白的车道线清晰崭新。我问,现在到泸定的路都修好了吗?吴司畅然说,从这里一直到成都,都是这样的路啦!卡车向着黑夜的深谷一路滑落,夜色和翻修的新路抹平了我记忆中的起伏,波折,山坳,道班,以及折多塘。
八点半,康定。
我们经过的每个城市都在膨胀。康定城里那条中间奔流着溪水的大街,似乎都被挤到了市区边缘。
前往瓦斯的途中修起了水电站,路边伴随着婀娜的柳树和曲折的长廊,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迷离的灯光。夜色中大渡河温顺而驯服,临水倚崖的宽阔油路上,车辆稀少,只有我们发足狂奔。三年前的小路满是泥泞和水洼,让刚从二郎山泥浴而下我们几乎丧失了前行的信心。让人无法不感慨。
九点半,停车吃饭。风骚的老板娘从指挥倒车进来,到送别我们离开,一直跟钟司调笑着似是而非的荤话。钟司后来解释,老板娘才离婚,什么都敢说。吓人。饭店中还有不少熟识的司机,先是劝我们住下来;后来听说要连夜赶回邛崃,都笑不可能,说钟司开的不是汽车,是飞机。怎么可能回得去?就算不走国道上高速,都不一定赶得上时间。这顿饭吃得抑郁,大家都不说话,很快就放下了碗筷。钟司脸色阴沉,转了两圈说,走!老子今天就是要按到邛崃。
十点半,泸定。过桥就是二郎山。上好的公路,不时可见大幅标牌指明路边的观景台。
进二郎山隧道时,心情都很畅快,邛崃小老乡还兴致勃勃拿出小傻瓜相机来拍照。他其实是在芒康打工,坐车到巴塘再搭车出来。吴司指着我笑他说,这么专业的大相机晚上都没法拍,你还拍。吴司一直都在逗他,问他芒康的小姐多少钱,问了两天两夜。
出二郎山隧道,竟然在下雨!浓雾弥漫。骤然减速。刚放松的心又收紧了。
几米之外都看不清楚。在之字形的盘山路上,卡车速度几近停止,常常是直着往前,等看到路边的白色行道线了,再打方向,转向路的另一边;一折一折的前进。我们打开暖气,摇下车窗,探出头帮忙看路。那些回头弯下都是不见底的深渊,走得胆战心惊。
最强烈的感觉是:回到四川盆地了!
邛崃似乎就近在咫尺,又远在若干光年。
还好山下没有下雨。钟司躺下了,换上吴司继续驾车向邛崃狂奔。
凌晨一点,天全检查站。一个精瘦的眼睛戴着大檐帽,若有其事的比划着手势,指挥卡车停在路边。拉废铁的,看,准运证。带得有什么东西吗?喔,有一点牛肉。牛肉?拿检疫证明来看。还要检疫证明?怎么,没有?下来,下来!
钟司吴司都下去交涉,迟迟不见回来。我无望的坐在车上,听那边口沫横飞的宣传……口蹄疫……禽流感……
一个大檐帽拿着手电筒上车仔细搜寻,把躲在驾驶室后睡觉的邛崃小老乡找了出来。大叫,好啊超载一个,再罚五十!
过了好久,我也下车看热闹。负责模样的人拿出工作证,说,罚款就免了,但牛肉没收,还请你们出钱买三斤汽油,我们现场焚烧处理。钟司说,我相信你们,牛肉就交给你们处理,汽油钱就算了吧。我坚决相信你们,你们会处理好,我们就不现场监督了。
……
扯了近一个小时皮,终于又上路了。钟司够郁闷的,一路不顺,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次上高原时,在理塘压死一条狗,两个藏人骑着摩托追了三四十公里,赔了三百元钱。装货磨磨蹭蹭,出来等准运证等了两天。捎几个人,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查出来超载又被罚款。上面带下来的一百多元牛蹄子,翻山越岭几百公里也交给检查站的人红烧了,好在最终还是没交汽油钱。我就是搭着这样一辆车子,去赶明天一早的飞机!
凌晨两点,脚基坪。吴司扶着方向盘,一根接一根抽烟。其他人都睡去了,只有我精神抖擞,目光跟随炯炯射灯穿透黑夜。引擎的轰鸣如同心跳的潮汐,释放着无法压抑的热情。这满载废铁的卡车是我的宇宙专列,奔驰在天路川藏线。
一路狂奔。直到吴司又在叫,刹车都踩不住了,才停下车来,调校后继续前进。
天全过后直接驶上成雅高速公路。路边掠过的是那么熟悉的地名:金鸡关,名山,百丈湖……凌晨五点,整整二十六个小时夜以继日的狂奔,我们抵达了邛崃。浅浅起伏的丘陵,风姿绰约的村树和集镇,以及若有若无的晨雾,这里不像那年夏夜里热闹的城市,像我家乡的宁静乡村。
吴司帮忙拦下的士。单车还是留给了钟司,收下一百二十元正好够邛崃到双流的车钱。回首又是天涯,只是难以忘怀的四个昼夜,和钟司吴司狂奔在天路高原;我的心仍在燃烧,无法熄灭这炙烈的火焰。
再行川藏线 2005.11.5~8
记于2005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