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铁站搭乘公交车进城,从旅游码头打听摸索到班船码头,就明白了为啥叫“小红船”码头——整齐停靠的小客轮,无论奉节碚石青石,都是整齐划一的船型和鲜红色涂装。问好了明天前往奉节的班次,船老板就热情的说,可以把登山包放船上,明早直接过来,省得麻烦。听说我们还没去找旅店,又说,国庆怕是都满房了,不在意的话可以住船上,打开舱门领着我们上下参观。
我们倒是都背着睡袋,可出发前犹豫再三,放下了帐篷。背帐篷同时就要带地垫,并且乘三,体积太大,麻烦。秋天么,睡袋可以直接睡在半露天的二层甲板长椅上,船老板还说,半夜嫌冷也可以进舱睡,一个小小的单间,有点像绿皮卧铺车的乘务员室。江风轻拂,小船微荡,我和snow都眼睛发亮,可vv却无论如何不愿意,不讲条件,没有理由,宁死不屈。做了好久思想工作,只有一个字,“怕”。也不知道怕什么。独坐凭舷,望尽千帆,梨花带雨。唉,算了,谁让她是我女儿呢。
有独行客过来搭讪,一起拼船同游小三峡。三十年前徒步至此,我和猴兄与霍兄分别前也曾同游小三峡,印象中当年那道深邃幽暗的山涧罅隙,现在已蜕变成雍容华贵的千岛湖景观。我们的拼船算私乘,仍是当年游玩小三峡的那种小艇——现在正儿八经的观光都是三四层的大轮——所以我当然知道船舱顶盖是可以滑拉开闭的。只是只是,当年小艇马力全开黑烟滚滚向着滩头冲锋,甚至还不得不退回来一试再试,而船舷边我们被飞溅的浪花一次次猝不及防灌进裤头的那些场景,都早已消沉在时光的最深处,无数次触及马里亚纳海沟般的回忆时偶尔才会显现出绰约暗影。
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旅店。一个三楼的普通单间,房间角落的一扇门推开竟穿越到外墙,一架铁梯折回通往地面。这一边可不止三层。更意外的,门外就是巫峡入口,群山间的小小皱褶并不起眼的静立于浩荡江湖对岸!天,三十年前那趟徒步,我们走出瞿塘峡后寄宿的旅店,窗口也正对峡口,至今难忘。是呼应,更是致敬。连vv都注意到,打开房门后我就没再念叨着要去船上露营了。夜里,巫峡口两侧山体上蜿蜒着七彩光带,那该是通往山顶的步道。翻看从前三峡游记,原来两地各有其命:江北文峰观,江南南陵观,而巫山街道皆以十二峰命名。我曾多么熟稔着这一切呵。
次日一早八点不到,对于巴蜀秋季并不算晚,我们匆匆赶到码头班船已然客满,二层甲板更是几乎无从落足。汽笛短鸣三声,唤起熟悉的记忆——班船离港出发了。船行宽谷,江岸全是田畴果园,阡陌交通连接着农家,鲜见莽荒山野。一个小时后,一支舰首般昂扬的峰脊破天而出,瞿塘峡到了?可人们说不是……山峦随着行船缓缓展开,另一侧舰首也显现出来,遥遥相对形成一匹高高在上的刀刃般狭窄而平齐的神殿。曲尺乡,天子庙!刻骨铭心的地名,我们当年漫漫不可终日的远征!从来都不曾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班船停靠点,有的是村镇水泥码头,有的是一截断头公路,还有的甚至就是一段突出的河岸,一两个人也会靠岸,山民们上下自如就跟搭乘沿途急刹急走的中巴车那么随性自然。大溪乡码头上下客最多,还有一个高扛奠字彩旗的山民。然后对岸军营河又上来三人。再就是白骨背了,刚探入瞿塘峡后数百米的一条大山褶皱,如果没人指点,怎么看也不知道陡坡莽林中还蛰伏着一条山路。山路曲折上行,石板交叠,甚为宽阔,堪称要道——对,就是我们原来徒步三峡时传说中的“大路”。一路轻松上行,身后的长江,在峡谷间汪着一抹翠绿,似乎当年神女峰上遥望青石溪那抹染料般不真实的缥碧,终于溢满了岁月之河。却没有雪白的浪花,更无浑浊的奔涌,有些沉静而死寂。
五六百米急剧爬升后坡势渐缓,开始出现零散田园,然后村落,房屋外墙全都平整而粉刷过的,偶有几栋黄泥或石块垒墙的老屋,挂着危房待拆的标牌。当年攀登巫峡,我们就是走进这样的泥屋去歇息和讨水;山民黝黑脸庞上的皱纹如同群山的沟壑,指着黑黢黢屋脚的一堆土豆,问我们饿吗,我煮给你们吃……几乎不见有人,快到公路前,海拔一千米左右的垭口,有个老奶奶在摆卖三两土产,有蜂蜜和田七。身后田垄青藤上挂着葫芦,开价倒不低,八十降到五十,我们仍舍不得买。
“我现在都从不带现钱”,我说。
“我有一百”,snow说。
“你有一百啊”,老奶奶接上话。
“找不找得开嘛”,我笑着问。
“找得开,找得开”,老奶奶得字重音下沉,“微信那些我不会弄”。
“三峡大坝没涨水前,我走过下面的栈道,不过没到这边山上来。那时山后面没得公路呵?”
“现在通了,垰垰角角都通了……”
上公路不远就是村长家,开着农家乐。今天下船爬山的有三拨队伍,两个南京教练带着一队少年,前天爬西陵峡,昨天巫峡神女天路,今天瞿塘三峡之巅,轻装比我们更早到了,预定有午餐。另有支北京的队伍,都是年轻人,走得却慢,下船后就再没碰见。我们一家三口算第三拨,还有两个游客本无准备,看大家吵吵嚷嚷一时兴起跟着下船,冲动徒步,好在体力尚可,基本走在一起,于是五人临时凑了一桌。午餐是大盆山药鸡汤,腊肉,炒土豆,好几种蔬菜,吃得很饱。付账时村长有些扭捏,最后每人四十元。我思绪交叠在过去的回忆中,感受复杂,难以言述。只是在三十年前苦行三峡的少年眼里,这顿饭委实无法想象。
饭后跟村长闲聊,他家小楼是16年建的,自己盖了两层,国家补助了第三层。公路09年通车。听说我曾徒步走过淹没前的瞿塘峡栈道,有些吃惊。“以前恼火得很呐!你们爬山上来这条路,就是我们以前下山出去的路……”
再后面就是三峡之巅景区了。有公路观光车直达广场,广场一侧是索道站。三峡之巅可以俯瞰瞿塘峡全景,群山万壑赴荆门的视野我们三十年前在巫峡连峰上似曾相识,但总觉得少了一点长河之水天上来那种缥缈混浊泥沙俱下的气势。是啊,这温润如玉的碧水的确是下游堆积漫上来的,不是九天奔涌而来。相差不大,但有那么一点。
继续从三峡之巅徒步下山,我们迎面遭遇国庆汹涌而上的人群,猜测他们大都接近中午从山脚停车场出发,三四点钟正好到此。没想到既有缆车又通公路的景区,还有如此多人徒步。好在下行游人极少,不至于双向拥堵。无数之字蛇形台阶路的拐角处,有更陡峭的小路相连,加修了铁链或绳索保护,料想就是从前的山路。三十年啊,当我们终于走进夔门,仰望图腾一般英武凌俊的赤甲山巅,心中也曾升起一丝小心翼翼的幻想,会当凌绝顶?当我后来背包走过无数山川旷野,方才肯定,绝对有路抵达山顶的。再次听到三峡,惊闻已开发成了景区。旅游区!三十年前虔诚的少年,又怎能想象,那奇绝奇险、铸铁般艰深的大山岩壁上,那刀痕般蛛丝般牵绊着山民蝼蚁般一生的山路,现在成了植被蓊郁、游人如织的景区。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六十六道拐下结束危石鸟道,我们切过山脚停车场分路口,继续向着白帝城渡口进发。天很快黑透了。靛蓝的夜色中,近处浓黑的群山,远处斑驳的灯火,江水也失去了颜色,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初原,从来未曾改变。我背着睡袋呢,心里始终涌动着择机借宿的幻想,但snow、vv相伴,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折回停车场找到一家农家乐。吃饭是在另一家。食宿跟国内任何市县的民宿餐馆并无差别。
第三天一早,农家乐窗外人声不断,自驾过来的人们停车后从这里切入三峡步道,络绎不绝的走向山巅。我们则反向下山,一路人不多,他们来自白帝城,大都也只会走到停车场,白帝城告示写着,徒步往返三峡之巅预计十个小时,有点骇人了。Snow神勇,说说笑笑间能从迎面上山的游客情侣手提塑料袋中淘出零食来吃,我说,她完全不用背这么重,路餐只带野路那段,进入景区后补给自然源源不绝了。
三峡大坝蓄水后,白帝城就成了矗守在草堂河汇入长江中心的一座孤岛。现在,草堂河东岸赤甲山脚那片也划入白帝城景区,由渡轮相连。连接白帝城岛和奉节江岸的则是一座廊桥。景区里摩肩擦踵,国庆节,所有的景区都到处是人。三十年前的暑假中这里倒冷冷清清,我和猴兄、霍兄四下游荡,找人拍张合影都要等好久。然后我们就渡过草堂溪,那时草堂溪只是白帝城山下的一条小河沟,踏上了瞿塘峡北岸的天梯津棣。
在奉节县城晃荡了后半个下午。不知道是在哪片,没看地图,公路坡度颇大,人行天桥和下穿隧道构成立体交通网。拔地而起的公寓高楼间,隐藏着步行美食街,有电动扶梯连通错层交织的商城,这些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让我想起瞿塘峡陡坡莽林中蛰伏着的山路。街巷热闹喧嚣,小吃摊贩只在路中留出三四人并行甬道,摊贩后是阵势铺张的露天火锅桌,一直排列到各自餐饮门店,门店上是擎天高楼,楼宇外流淌着暮色中的长江。略微令人不适的,是垃圾桶罕见,市井垃圾油污也颇为随意。不知这里是否还残留着从前川江古城的一点影子?
我们坐公交去高铁站,地图导航上有好长一段步行。拐弯抹角走过去才发现要爬坡……等等,有电动扶梯?一程结束后,步道折回,继续上坡,又是扶梯?!扶梯外灯火通明的主街越来越低,渐渐沉入山坡树丛和浓密夜色中,前面扶梯接着是第三段,第四段。我有些激动了,有点像乡下人一样大惊小怪,对面扶梯上下行的市民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在家乡山城重庆,高楼和坡坎相当,但这般大段铁虫相连的赛博朋克般的景象,我还只在香港岛太平山脚见过。
可我们匆匆赶往高铁站,惊鸿一瞥,来不及看清这个全新的完整的奉节。就像三十年前不经意的过客,除了一两张褪色的照片,完全没留下这座城市的任何印象。
就让那段印迹,连同它的历史,永沉江底吧。
江水奔涌,江水洄滞,光阴飞逝,永不停息。
记于2024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