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岷江峡谷仰望两侧高耸沉重的群山,满目唯有荒凉。可打开地图,却能清晰看见群山之上星罗散布的村庄,有蛛丝般的山道蜿蜒相连,那么曲折迂回的山路,如同山民额头上苍老的皱纹,就像如海群山间无穷折叠的褶皱,让人好奇,又充满诱惑。
现在,我正骑行在山道上,这是水泥铺装的村村通乡道,路边种满樱桃、李子、核桃和杏。荒芜些的地方,绝不能叫荒凉,那紧贴公路高过人头的土坡,在初夏里怒放着野花,深深浅浅的淡蓝、樱红、灿黄,提醒着川西又一年的花季,也是雨季来到了。在开阔的地方俯瞰峡谷纵深,谷底隐现着国道和小河――杂谷脑河,虽然对一个过客来说,并没必要把它跟岷江区分清楚,但我在26年前第一次骑行川西时就记住了它,26年了啊――杂谷脑河汇入岷江之处是汶川县城,灰蒙蒙的建筑之外又是层叠无尽的大山。
有溪流跌落的山坳里水草丰茂,甚至绿树成荫,公路在山腰间迂回,远远通往羌民的村庄,那些高耸的碉楼,雄鹰一般屹立在突岩之上,峡谷对面的群山、围巾一样盘绕的浮云,都只是他模糊氤氲的背景。我在骑行,我在爬升,那首歌怎么唱的?阿刁,住在西藏的某个地方,像秃鹫一样,盘旋在山顶上……
这些云上的村庄不仅在群山褶皱里遥遥相望,它们也是相通的,从卫星地图上一目了然。智能手机永远改变了我们的出行方式,再不用故作熟络的向乡民们打探,一切都已经胸有成竹。山路上偶尔踽踽独行的山民们似乎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主动打着招呼:你是从下面河坝骑上来的?你真行啊?!
我要从小寺前往大寺,道路嘛,当然选择地图上走位最高的那条。云雾飘过来了,隐去了远山沟壑。眼前是持续不断的塌方现场,皲裂塌陷的路幅,破碎散落的巨石,横亘路面的土石堆……推着扛着还能过去。可费劲爬上又一处石堆后,傻眼了,前面是片滑坡!松散破碎的土石从山上倾泻而下,以四五十度的斜率掠过路基,直坠深渊,坡面只有一道若有若无的浅痕。
前面不远能看见公路,后面又已走出太远,估摸了一下,似乎能过去。提起车来,这次却没能像前面的土石堆一把过关,这可是滑坡啊,老乡!上坡时臂力有些不支,小心翼翼放下车来,好吧,还能在土石上靠住,没有一骨碌下滑,我甚至借力跨上了一个更高的脚窝。停下来喘着气,我得承认腿有点抖,这是对臂力、腿力、平衡和心理的多重考验。下面无底的深渊如同噬人的巨口,一瞬间想,如果滑下去会怎么样?对面山崖无比迫近,公路、棚舍、果园,历历在目,有老乡看见我吗?渺小的人类,自不量力,进退不由。终于缓过劲来,提车,稳住,终于趟过了这一段。
一小段落石零散的公路后,继续滑坡,这次连路迹都没有,只有一排跳跃起伏的脚窝。我有些犹豫了,后退?可转身的话山崖就在右侧,那得用左手提车!Mission impossible!
想到一个办法。拆下驮包先拎过去,这也算探路了,再空手扛车。车架在肩上稳定多了,我甚至能向着山崖斜着身体,左手半扶着土石。紧盯着眼前的脚窝,亦步亦趋的趟过了第二片滑坡。
后面第三片,第四片……背水一战,唯有前行,都是一泻千里的滑坡啊!相比而言,那些落石和塌方,在路面堆出的固态障碍物,全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还有一个痛苦的细节,美利达刹车和变速走线都在车架横梁下方,那两个线卡子几乎嵌进肉里,对扛车太不友好了!
在这塌方滑坡交加的一公里多路段,如同“走遍了荒凉人生的每一处旷野”。苦难的尽头终于衔接上了水泥乡道村村通,踩着最后一片乱石滩,一个藏民正向我走来,我们好奇的相互打量。这路真难走啊,我说。她点头表示认可,嘟哝着不知说了句什么。
从大寺迂回到布瓦村,继续向山上行进。多变的夏日啊,早晨的阴湿完全没了影踪,头上甚至冒出花花太阳。闷热的午后,一个人沿着陡峭的村道爬升,似乎又有了些从前苦热行的影子。公路消失了,变成土路,坡度不减,一头扎进森林,通往遥不可及的远处。偶有几枝洁白的野蔷薇绽放在林间,空气中隐隐浮动着闷闷的暗香,那是从前青春初夏的气息。双腿一下下踩着踏板,景色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忽然觉得骑车竟然这么慢啊,慢得几乎静止,旋转的链条就像拧紧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淌出来一大片空虚无味的时间。脱离了智能手机和电脑游戏的时间!现代生活的一个奇点,一个光阴逆转的奇点!
突破心障之后,所有的浮躁和焦虑都消失了,在这入定的刹那,心胸跟群山一样平静,像森林那么安详。多年未曾想起的毛毛姑娘开篇名句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在怒江山九十九道弯的漫漫长路上我终于感受到爬山的乐趣……
路的尽头是开心牧场。二十元门票送了一杯咖啡,一个果盘,竹篮中有两个蟠桃,两个桃子大小的杏,十来个车厘子,真开心。十五元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原路下山,海拔骤降1600余米。人们还是这样问:真的骑车上来的吗?真行啊!我觉得这算是荣耀吧。
上一周端午,本想宝兴环骑夹金山,出发前一天芦山地震。本周,马尔康地震,但还是来了汶川。那段摇滚山路该是地震的杰作了。好久不曾骑行高原,只有翻看游记,才惊觉骑行川藏已是20年前,独库11年,最近的达瓦更扎也有4年了。“能想象到了三十好几,那时有了车,你却仍骑着车由淡水到九份,只为感受一行追风逐月的快乐吗?”想到天山天路,偶然会想起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台湾老者,心脏里搭着三个支架,他说不骑车就没法活,他现在还在路上么?离开高原回到生活日常,潮水般的琐碎繁杂很快又把人淹没了,只是当想起路边高过人头的野花,盘绕山巅的浮云,纷杂的心绪慢慢平息。山上的公路如蛛丝般蜿蜒,倾泻而下的塌方上只有一排跳跃起伏的脚窝,我紧紧盯着它,掂掂压在肩头上的单车,勇敢踩上去。那还有什么不能。
记于2022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