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三个狗头,三架单反。朱大仙的装备是D50,蔡文武的家伙是D80,我的武器是D70s,――多么靓丽的Nikon低端风景线!
2007年1月13日,星期六,晴
揣着打印的开平功略,背着借来的花花绿绿的背包,三小时大巴车程来到开平。刚出站就意识到交流之困难,我问路边的摊贩:13路中巴在哪坐?大嫂爽快,翻出烟盒纸示意我笔谈。我一边笨拙的写下“13中巴”,一边郁闷的想,这是南中国的沿海吗?比在西藏沟通还麻烦。
第一个地方是锦江里。村庄离公路还有些路程;但是不必问人,碉楼遥遥可见,牵引着我们脚步。一月的广东乡野,天空中有些薄雾,而灿烂的阳光抚照大地,大片空旷的稻田散发着白晃晃的光芒,早春气息浓烈。蔡文武说,到那边的小山头去拍。我说好,走下田埂时,一条受惊的小蛇哧溜溜钻进草丛里。脚下全是收割后残留的稻桩,干枯的秸秆发出嚓嚓的响声,让人想起小时候游荡在阳光和田野中的日子。走出很远了,回头发现朱大仙还在三分钟前那个地方,举着相机摆三分钟前那个pose。蔡文武后来说,朱大仙是个严肃的摄影师。
足足九层的瑞石楼是锦江里的经典,号称开平第一, 与锦江、升峰两座碉楼并列,在阳光和蓝天下气势慑人。楼上那些华丽的建筑元素该叫做什么?古罗马式的拱和穹庐?希腊式的柱廊?还是拜占庭式的圆顶?只是感到语言的贫瘠。楼前巨大的棕榈树枝叶披拂,几乎与碉楼齐高。仰头想起古诗:危楼高百尺。难以相信这样华美的建筑竟诞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农村。
瑞石楼是私人所有,主人已举家迁往县城居住,只有一个阿姨每天坐车过来看护,开放给游客参观。让我好奇的是堂屋角落的地主神位,还有各楼层都有完整的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瑞石楼下面五层用于家庭居住,柱廊所在的六层是先祖祭坛,更上面则用于t望和守卫。阿姨介绍了她的大家族,先父建国时前往台湾,开放后通过网络才知道故居已成为“开平第一楼”。那些吊灯、字画如何精美,哪些家私是从香港采购而来,而那些彩色玻璃全是意大利制造,与教堂玻璃同质。只有大堂天花板上和望楼墙壁的枪眼还预示着辉煌背后的险恶历史,这些陈旧碉楼曾在土匪争战的二三十年代保卫着侨眷的巨额财产,在洪水泛滥的灾年中庇护着全村乡民的安全。
从锦江里前往蚬岗,我们一路探寻沿途村庄的碉楼。令人不解的是,几乎每个村口都有“社稷之神”的祭祀牌位。那些略有历史的小楼,往往擎着“XX庐”的标记,尽管已非常陈旧,但仔细看去,柱廊、飞檐、窗楣、阳台,还有廊壁上的浮雕、字画,花和云的印记,无一不是精美的,静默展示着当年的风华。宛如衣着朴实的老人,安静的独坐在阳光下。你无意中瞥去,而他恰抬眼望来,短暂的对视中,看到的只是含蓄和高贵,典雅而风韵。在古村民宅间的狭窄巷道穿行,每每发现这儿民居的边墙,低矮栅门后的古朴门板上,阴刻着精美的图案和文字,阳光中那样老旧,却如同阴影般清晰。村庄后面的荒地往往矗立着一两座或繁或简的碉楼,点缀着各式难以名状的西洋建筑元素,看见它们也看见了夏季风雨和冬日暖阳的轮回。
蚬岗,无名小镇。震惊于街边混杂纠缠的明清建筑、欧式洋楼,还有带着建设年代革命气息的粗犷工坊。广东传统民居的官帽式山墙曲线变得旖旎妙曼,屋脊两头的饰墙是云?石头小狮子脚踏飞梁,背上长出的桂花树托起琉璃瓦檐。两层洋楼外错落的临街阳台,一色雕花栏杆。遥想当年大街贩夫走卒云集,美人临栏梳妆,该是怎样动人的西洋风景。革命建设年代,钢筋强壮的天桥孔武有力的横跨过街道,下水道井盖沉重厚实,硕大五角星图案分隔出的文字是:一九六八,五月,风,洞,造。如今蓝天高远,冬日静默,城巷空寂无人。街道一侧被阳光照得明亮辉煌,行走在另一侧阴影里的我们,偏头像在观看时光奔流的电影。
搭车来到马降龙村落。这里离蚬岗不算太远,是好几个自然村的联合。村头那些两层更楼,兼作守望报信,在我眼里似乎全被竹林挡住了视线,居然全是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仍是“社稷之神”的牌位,有的还香柱袅袅,杯酒飘香。村庄后面隐藏的古庐碉楼,华美冷清;前排的民居却粉饰一新。可无论新旧,檐角的彩绘浮雕,花鸟山石,分外精美。不知道这些浮雕该怎么称呼?墙饰?我在古庐的彩绘浮雕上也看到了古庐――山在山外,画在画中。也许因为背靠大山,马降龙村落的防范异常严密,民楼阳台或窗户上的钢筋粗过手指,不少大门也用钢筋严密保护,看起来如同禁闭所一般。几乎所有的碉楼和相当部分古庐都使用铁门铁窗,实实在在的一块钢板,绞合紧密,连气孔都没有一个!
在那个很有感觉的培英书室旁边,我问一个老伯,什么年代所建?老伯先是国语,1952?嘀嘀咕咕讲不清楚,改用白话,最后我们终于发现蹦出来的是英文!Nineteen twenty five!1925!朱大仙问他从哪儿回来的?Came back from U.S.。在这两天的旅行中,我们发现几乎最豪美碉楼古庐都是1924年左右建成;而“nineteen twenty five”也成了我们的口头禅,时不时会从我们诸如yayisangsa、longluei这些含混不清的白话字词中不小心冒出来。
牵挂着乘车途中的好几座碉楼,从马降龙村落出来后,我们沿着公路往回走。路过一座大桥,有人在河里捞东西,远远看过去像石头,也许就是“蚬”吧!
桥这头的宣传广告牌详细介绍了碉楼……开平碉楼总共有1833座!摘录部分数据:
碉楼按功用分为众楼、居楼、更楼。众楼由村民集资兴建,用于集体避难和存放财物,楼内一般分隔成若干个单间小房,造型简朴,外观坚固、封闭;居楼为富有人家独资建造,作为家庭或家族的居所,内部厅房、卧室、厨房等功能用房一应俱全,空间组合紧凑,布局开敞,外观华丽,造型丰富,艺术性强;更楼由联防各村出资兴建,用于打更放哨,一般分布在村口或村外山岗、河岸等险要之处,内部陈设简单,安放有探照灯、报警器等预警器械,是乡村地标。按建筑材料,则可以分为石楼、夯土楼、砖楼、混凝土楼。石楼分布在低山丘陵地区,楼体造型简单拙朴,楼顶多为中国传统的悬山顶或硬山顶式样;夯土楼也主要分布在丘陵地带,以黄泥、石灰、细砂等材料搅拌夯筑而成;砖主要分布在丘陵平原地区,分红砖和青砖两种,砌法多样,墙体较厚,造型较复杂,多数有悬挑的防卫台和复杂的窗楣线脚;混凝土楼主要分布在平原丘陵地区,大都兴建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使用水泥、钢筋等进口建筑材料,造型最能体现中西合璧的建筑特色。开平碉楼大规模兴建的年代,正是中国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过渡的阶段。外来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方式各不相同:国内一些沿海大城市的西式建筑,主要是被动接受的舶来品;而以开平为中心出现的碉楼群,则是中国乡村民众主动接受西方建筑艺术并与本土建筑艺术融合的产物,充分体现了他们面对外国先进文化时的一种自信、开放、包容的心态。侨民们把所见所闻,加上自己的审美情趣,融注在碉楼上;不同的旅居地,不同的审美观,造就了开平碉楼的千姿百态。开平碉楼汇集了外国不同时期不同风格流派的建筑艺术:古希腊的柱廊,古罗马的柱式、还昂婉妨,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式尖拱和伊斯兰风格还埃欧洲城堡构件,葡式建筑中的骑楼,文艺复兴时期和 17 世纪欧洲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等在开平随处可见。这些不同风格流派不同宗教的建筑元素在开平表现出极大的包容性,汇聚一地和谐共处,形成了一种新的综合性很强的建筑类型,表现出特有的艺术魅力。
路边一座现代的四层楼房,凌霄沿着灰白色水泥墙攀援而上,朝南的一侧开满红璨璨的花。虽说现今的建筑单调,丑陋,可还有什么装饰能比生命更加华美呢?
适庐是无心偶得――抬头看见高楼就走了过去……在桥这头的厚山村旁,一座有着柱廊、燕子窝的欧式城堡黄土碉楼,在红灿灿的夕阳光中风姿卓略。楼下几棵洋桃树,累累硕果挂满枝头,生平第一次所见。
一路上被各式古朴或华美的碉楼诱惑,一路可见 “社稷之神”;一路走来,竟然比登山更感到腿脚酸软。在古堡碉楼间行进,唐吉柯德?只是差了风车。
雁平楼,宽大的四方形基座,环绕的柱廊,顶上带着勾角的方亭,又是另一种特色!真该学学建筑知识,以免总是词穷!雁平楼外正是落日,残阳寂渺,柱廊方亭,寥然不知身在何处!
夜宿赤坎,穿过一道道洋楼林立的漫长街巷,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杜鹏旅业。河堤公路上的排挡,感觉总是冷清。华侨不过夜生活?开平乡村中随处可见的就是鹅和狗,蔡文武馋狗肉了,却发现饭店上招牌全是牛杂。最后,我们的晚餐是:酸甜鹅,羊肉煲,黄鳝饭。
2007年1月14日,星期日,阴转晴
兴冲冲起个大早,却是阴天。刚退房,蔡文武兴奋的说:注意到没有?宾馆里卫生间都是铁门!一拍脑袋,后悔忘了拍照,差点冲上去。
沿着河堤游览赤坎古镇,水流低浅,河床污浊,对岸洋楼峙密,廊壁蚀黑,一派衰败之象。镇中一条二马路仍是卵石铺地,不通汽车;路边两层洋楼,上面连绵的是弧形花柱阳台,街边偶有竹竿撑起的晾衣架。人迹寥寥,毫无生气;从昏暗窗户内传出的竟是四川口音。只有一户阳台,怒放的红色杜鹃让整壁墙面蓬荜生辉,吸引我们从各个角度拍个不停。
偶遇一女子背着婴儿蹲在地上买菜,三人在身后摆起架势拍开了,那女子还浑然不觉,等起身回头竟是笑脸。蔡文武又发现三轮车斗里并坐着两个小孩儿,三支狗头齐刷刷凑上前来,小孩儿手里馍馍也不吃了,愣愣盯着我们。卖菜的母亲在一旁见着,并不上前,只是笑。车斗里一个大塑料袋碍事,挡住了小孩儿的衣裳,请农妇帮忙拎着,回头继续开拍,舒心畅意。总以为广东人精灵强悍,古惑仔盛行,没想到却是这样的!
自力村碉楼群收费,更关键是,天地玄黄,干脆不进去了,就在附近转悠。村外不少碉楼,样式简单,四五层高的混凝土箱子,铁门铁窗,楼顶有栏杆或亭台略加装饰。冷清孤寂,却似乎带着历史的温热。也许若干年前,这些房子也是最平凡最丑陋的吧!我常常悲悯的看着路边新建的小层楼房,那些暴发艳俗的,或是红砖裸露的毛坯,想,若干年后它们会成为什么?历史?垃圾?还是散落尘灰?谁知道呢!
自力村口的方氏灯楼,因为曾配备发电机、探照灯报警而得名,灯塔般的造型宛如路标。灯楼矗立的小山脚下有一洼湖,湖边的树林中有一张细密的鸟网,一只可怜的小鸟误入中央,不时挣扎啼叫。朱大仙顿起怜惜之心,借蔡文武剪刀偷偷破网救生。数步之外林中草地,三五村妇割草作息,对我们所作所为竟不闻不问。实在难以想象曾经土匪横行的南蛮之地,民风如此温良。曾经幼时在四川山区,村民强悍,同儿伴撕扯渔网嬉玩被农民羁押逾日,记忆深刻。一则,乡民私捕鸟兽理应不当;而次,亦不愿因此冒犯村民,影响乡民对待旅行者的态度。
自力村出来,漫漫长路。盛开的紫荆花掩映着路边的角楼城堡。在乡间的碉楼和古庐间绕回,花饰,石蝠,栏杆,还有仍居住在古庐中的简朴乡民,让人神迷。静僻的农村,几乎不见有人,只有伴随着我们来到的犬吠;用蔡文武的话说:我们来到哪里都鸡犬不宁。在开平两天都是这样,都是坐车来到一个地方,都是被沿途风景吸引,都是再步行回去,步履疲乏,心灵慰藉。
一路走到立园,焕然一新的旅游区对我们毫无吸引力(其实立园并非新修,而是完全利用原华侨私家园林装修改建的全国最大的碉楼主题公园,也是国家AAAA级旅游区。当时我们是不知道的,远离只是看见那些黄白相间的“崭新”的建筑的本能反应。后查阅资料方知如此,游记作者在最后说,终于明白了“修旧如旧”的良苦用心。我也明白了)。在路边的草莓田外发现一处很夸张的跃层拱门建筑,走近了才看清是“自愚周公祠”。里面居然住着人家,并且很爽快的同意我们进去参观。家居简单破旧,唯一值钱的就是两辆摩托;而宗祠天井敞大,什物几乎半是露天,似乎室不避寒。女主人在我镜头前笑意盈盈的准备着午餐,身后墙上的毛泽东挂像已经灰暗。无端的想,这祠堂是否是土地运动分下来的呢?否则,在广东这样注重风水宗族的地方,贫苦人家哪有可能住进宗祠?没好意思问。上楼转了一圈,二楼居然是用来养鸡的。
田野对面是成片碉楼和古庐,有学校,祠堂。和自愚周公祠一样,一律是跃层拱门的造型,门拱上浮雕着烂漫艳美的神兽,门拱里长幅绘画色彩依然鲜明。立园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宝树楼,整个楼体呈凹字形对称,四角是具有拜占庭建筑风格的尖顶,中间的穹顶微微向上隆起,有点清真建筑的风韵。可惜整栋建筑被包围在潭溪中学的围墙中,我们无法靠近。
始建于明代的迎龙楼在开平最为古老,未受到任何西洋风格的影响;在我眼里,似乎就是一座朴朴实实的三层砖楼而已,也就是前面说的,毛坯。红砖青砖,历历在目,只有坚实的铁窗泄漏了天机。后来翻阅他人游记,才知砖墙其实为民国翻修,内部还有将近一米厚的土墙。并盛赞此楼正如楹联所言:“迎龙卓拔,楼象巍峨”,对比四周近代民居,其风格与迎龙楼一脉相承,如群孙围绕着慈祥祖母。所谓大巧若拙。
加拿大村!上午阴翳的天宇云开雾散,阳光透晴。田野一角,带着圆形角楼的碉楼如同守望者一般沉默耸立,两棵并列挺拔的椰子树高挑如云。走进巷陌,草蔓深处,房门紧锁,庭院深深无人问。这座拥有十座精美古庐的村落竟是被遗弃的废城!村民悉数移民加拿大,村庄也才有了这样的名字。举目四望,并排的官帽山墙上图案纷繁华美,窗檐下的外墙,浮雕精美的粉红色神兽双翅高扬,长舌吞吐。站在村前的空地,天空高蓝,阳光灿烂,野草离离,楼台寂寥。故乡,就是永远不能回去的地方?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村落一角还住着一位老伯,负责看护整个村庄。仍是很热情的欢迎我们进门。老伯指着屋角堆放的木匾,说,最近十年很乱,常有人夜里用千斤顶撬开铁窗偷东西,这些是报案后公安局找回来的。看头上这个煤油吊灯,锈迹斑斑,市场上卖两千三百元。老伯还打开碉楼,让我们登顶参观,俯瞰整个村落。
意犹未尽,重回赤坎。大街上,殡仪队披麻带孝,锣鼓喧天。二马路边,晾晒衣服的竹竿蜿蜒成了长龙。小孩子成群嬉闹,对我们的相机视若无物。市场里再不见并坐的孩童,也没有背婴的女子;一些小贩在卖很肥很大的鱼,他们用绳子穿过背鳍,打结,让人们提了走。朱大仙对所有三岁以下的小孩兴趣盎然,一个也不漏过的追拍。主街洋楼的柱廊下,老伯闭着眼,搂着水烟一动不动,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美丽的少女背光款款走来,身后是洋楼的穹顶和朦胧的光雾。我还是当面端不起相机,佳人擦身而过后悔连连。
怀着无比美好的回忆,再次来到蚬岗。又碰上送殡的队伍,前面是披麻带孝的人流,后面有金红金绿的狮子头,两人抬着八仙桌,鞭炮一路燃放。这该是平日古镇里最热闹的时候了吧?队伍中衣着鲜红道袍的老人迎面而来,很是惹眼――但我看见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剑,顿时打消了抓拍的念头。
油煎豆腐实在诱惑,关键是,豆腐上下都抹了一层鱼肉酱!在煎锅里烤得滋滋焦黄,然后盛在小碟子里,洒上酱油、椒盐、香菜,那个美啊!几个老头也蹲在路边,带了白酒,用牙签挑着慢慢品尝,其乐融融,回味无穷。老头布衣布帽,那神情,那姿态,跟鲁迅先生描绘的某某公公品茴香豆也差不离呢!
蚬岗斜楼,披着金红的霞光,与水池中的倒影交相辉映,有一种油画般的色彩。村外枯黄的田野上,身穿校服的乡村孩子赶着鹅群回家,也是斜阳中最美丽的风景了。我们的周末旅行在此终结,乘坐最后一趟大巴匆匆赶回深圳。而现在想起这两天的行程,似乎仍然行走在空旷田野,周末的阳光洒下来,如同回到了童年;似乎仍在穿街走巷,一路寻找碉楼,像是寻找生活的秘密,自由而随意。
记于2007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