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是个县城,在安徽的长江北岸。不清楚冠以此名的缘由,只是觉得既古意又诗意,让人看上去就很喜欢,比北京南京之类的强多了。
其实还没有到无为,也算不上裸奔;但我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就用上来了。无为却想无所不为,春江花月爽而狂奔,无为和裸奔都代表一种心情。
说来这次骑行的渊源,还是在两年以前。两年前那个春天我在芜湖马鞍山画了一个圈,跟少校碰了一面;归途中去当涂太白墓,把那个“县太白中学”横竖看成“孙太白中学”不提。不久骑车穿全国,大功告成后少校假行僧他们骑车来南京见过一次面。后面半年多不想碰车子,足足长了十斤膘。等到去年春天,少校说,再骑一趟,纪念咱们见面一周年,我说好,但车丢了。那辆被少校称为“车把带都快吊到地上了”的Speeder在陪伴我三年之后,终于弃我而去;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骑车去打球,锁车时就直觉对面的年轻人眼神不对劲,不过也没多想,谁知出来时宝马果遭不测。痛哉!我去超市买了辆190大洋的直把车骑来上班,挂两把铁锁就要值70大洋。这车看起来红橙黄绿有点像当年走川藏的模样,骑起来却是……有一次和孔雀、lostdog上天文台,那个费力,那个痛苦。从春天到夏天,少校孜孜不倦的叫我去芜湖。而我一方面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另一方面,我还生活在后穿越中华时代的阴影中,丢车成全了冠冕堂皇的推脱理由。再后来,lostdog离开南京,把他的车转给孔雀;孔雀配了新车后,又把车转给我。这辆车不是别的,正是当年在海南、广西和湖南并驾齐驱的GIANT BORA。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我对这车精心伺候,天气晴好时踩上头陀岭,在登山赏游的俊哥靓妹间穿插疾驰,还是很拉风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骑车的欲望也慢慢膨胀起来,当然,这跟摆脱了190直把也绝对相关。秋天里再次和少校联系好,信誓旦旦的一定要在年前见面。可最终仍然因故未能成行。
今年春天,终于,我们定下了这行程。新鞋不走旧路,我们约定走江北。还拉上小白兔。直到小白兔发短信来说,无为到南京还是挺远的,我才去翻地图。果然,无为并不在芜湖正对面,而几乎位于它和铜陵的中间。于是又修正目的,定在了芜湖对岸的裕溪口。
从南京出发前仍是犹豫。一夜春雨,地面湿漉漉的。八点钟起床,得知少校小白兔已经在找船过江了。我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举棋不定。要不再推后两周?少校打了电话过来,还是那句话,你看吧,你自己安排吧,我们都随你。话虽说得客气,但分明藏着刀子,再不走怕是天理不容了。于是下定决心出发。因为天气不好,不熟悉江北路况,还是走江南先到芜湖吧。
南京到马鞍山一路雨点不断。我没穿雨衣,总是等到密集的雨点快打湿半边衣服,准备下车躲避时,雨云又飘走了。所幸现在的宁芜公路跟过去相比已是判若云泥。穿过城郊幽暗的街道,路边偶尔闪现出小片的金黄,让人眼前一亮,那是四月盛事的油菜花!
马鞍山的绕城公路跟宁芜高速是合在一起的。在城南分路时我特意问了一个道班后想混上高速公路,不过没有得逞,只好原路退回到采石矶走国道。
当涂,青山下掩埋着李白的衣冠冢。田野里油菜花热烈令人迷醉。伫立着白塔的小山,腰间缠绕的满树白花像朦胧的云。黑瓦白墙的院落外,桃花和菜花争奇斗艳,交相辉映。李白晚年一直在皖南游荡,这里有着跟他年青故乡相似的山川风物。“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多么炽烈的赤子情怀!
当涂过去就是芜湖,很长一段市郊公路让人误以为早早的进了城。仍是一路顶风,踩不上速度。少校打来电话说,他们走的江北,正在渡口上等船;太阳出来了,还是去裕溪口吧!于是返身准备过江,转舵换帆,加挂三档还轻松有余。
芜湖长江大桥是公路铁路两用桥,桥头有块禁止单车的牌子。中国有些事情真让人搞不明白,行人可以走的桥偏不让走单车,诺宽的人行道上人影寥寥,单车却只让推着不能骑。似乎这些规矩订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让人感到不爽。在江北坐在后架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吃掉了我带的干粮中的8/9,也就是八个面包,终于见着少校小白兔了,跟他们一块儿的还有另外两个车友,三河的王老师和铜陵的都都。
认识小白兔要比少校更早一些。03年国庆和Roger骑行皖南,请他帮忙借了一辆弯把公路车,26寸的车圈,身姿单薄人见犹怜。第二天翻山夜走宏村,几乎磨光了刹车。第四天路过汤口,踩松了拐子,石块不顶用,Roger帮忙借到大铁锤,硬生生的砸将进去。第五天晚上终于见到了这辆车的主人,就是,小白兔。这家伙国庆真没能闲住,又买了一辆相同型号车子,伙同一帮朋友骑出来,会师桃花潭。我们在这里互换坐骑,不知道他骑我原来那辆感受怎样?反正他换给我的新车,最后一天里狂飙回铜陵,用我游记《感受皖南》中的话,“一辆新车半天时间就沦落满风尘”。当晚借宿在Roger家,次日回宁,听说Roger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辆车子又收拾干净。
顺便说说这种26的公路车吧。皖南行后不到一个月,我和讯约行4mm山,叫他先帮我弄辆二手车,却没想到冤家路窄,又碰到这路货色。风雪夜的巴郎山下坡路,刹车皮再次磨得精光,在身后帮忙照明的油罐车的灯柱中,留下一路刹车金属壳摩擦钢圈的吱吱锐响。二翻巴郎山返蓉途中,拐子再次松掉了下来;直到到达雪线,坐在道班房改造成的旅游公厕前休息时,后轴飞轮的钢珠彻底的叽哩咕噜滚了一地……这就是我一天之内海拔爬升3100米的单车啊!是不是在来程已经伤尽元气?想起来都后怕。从此爱到尽头,覆水难收,再也不敢碰这种车了。
最后一日桃花潭一行人分手挥别,小白兔的一个额前扬手礼是留给我的最后印象。不过让人好气又好笑的是,上次国庆我是给了租车费的。六天时间,打折下来好像是五十元。我想,趁和小白兔现在的交情,一定要让他请饭,把车租连本带息的吃回来。
后来听说小白兔,是Roger从牯牛降回来,把拖他后腿的小白兔骂个半死。再后来他们相约走川藏线,不知怎么Roger中途退出,只有小白兔坚持准备。那段时间,我常常正挂在网上悠然自得,小白兔的MSN就突然跳出来,问:怎么练习才好?要不要带睡袋?屁股痛怎么办?他说他准备了GPS,西藏境内没手机信号吗?看来还要准备卫星电话。DC、DV都带上,一定要写一篇图文并茂的《川藏南线骑行圣经》,方便后来人……我现在正翻着那时的聊天记录看呢,看得笑。有一天他说深蹲负重高了,膝盖有些痛。我问多少,他说勉强负重50公斤,包括20公斤的杆子。我不说话,心里想faint,换我早就瘫了。这次裕溪口的旅馆里,小白兔还说当时出发前每天跑40圈,也就是16公里。我想这家伙实在太生猛,以前上高原前我也试图跑过,三五圈下来就喘得像条狗。要是我当初这样练,也不至于川藏线第一天70公里骑到邛崃就累趴下了。
让我佩服的是小白兔始终很清晰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即便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对得起自己的承诺。他最终只身骑行川藏线,在我把QQ签名改为“怀念折多山”后,说折多山果真值得怀念。小白兔说起刚进西藏时碰到一个人,踩一辆普通单车,其貌不扬,衣衫褴褛。问,到哪?拉萨出发,去成都。小白兔颇为自得,想,西藏出来,下多上少,这个容易。又问,出来多久了?那人说,准备走全国,出来几年了,到拉萨没钱了,打了三个月工继续走。小白兔不再说话,顿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从此埋头走路。
小白兔的川藏圣经始终是个秘密,按照他的底线,是拿不出手的。我只看过其中一天,阴雨,赶路,汗臭,疲惫,充满了无比熟悉无比真实的气息,就像很早前刚开始在四川骑车的年代,那些雾气氤氲漫漫无期的盘旋山路铭刻在脑海中的味道一样。能够想像出剩下的篇章,也许像我早期的行记一样,写满心路历程的隐秘。是不是时间能够抹平一切?那些深刻铭记在光阴河岸上的山脉和峡谷,梦中都停不下脚步的山路,它们清晰坚硬的名称和海拔数字终究会变成依稀朦胧的回忆。
裕溪口是我在地图信手指出的地方,见少校后才知道曾是极度繁华之地,芜湖长江大桥通车之前,这里是长江北岸的火车轮渡码头。并且,连通巢湖的裕溪河也在此汇入长江,可谓一方交通枢纽。
从桥头前往裕溪口的公路在河堤上,当地话叫“抱大埂”。在宁芜公路上一头顶风一脚泥水的骑过来,突然踏上蜿蜒在春暮原野中的河堤,仿佛走进爱丽丝仙境,人影寂渺,芳草萋萋。江岸那边,长桥之下,黄昏中摊开大片湿地。远处村落的白墙上残留着夕阳的红光,原野翻涌起层层叠叠的金黄色花浪;而堤下的水洼,芦苇枯黄,荷梗遍地,还没有一点点春天的印记。来到裕溪口,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白天暖热的空气开始微凉,民房沿着狭长的街道,村树连绵的枝桠上是醇厚春色和渐渐淡去的霞光。
五个人,吃饭,喝酒,找旅馆,最后住进六人标间的地下室。那么黑的夜晚,没有窗户,没有灯光,起伏的鼾声让夜晚更加寂静。短暂的一瞬,时光流转,重新回到过去无数次行走在路上的岁月。躺在家里的床上想起裕溪口,我才留意到四周那些无可抵挡,无处不在的噪声和亮光。这都是平时不曾自知的。我想,我已沉浸在这份生活中太久,是否已经遗失掉知觉了呢。
同Roger一样,少校也是我在biketo上认识的。记忆中,他以前用一个外片主角的头像,后来换上了自己的盖帽大头照,一身戎装帅呆酷毙。我忍不住夸奖几句,就这么聊上了。
04年春天我们在芜湖见上一面。那次到芜湖虽不顶风,但路不好,骑得比这次还费力。在城头的五一广场等少校,收消息说过来了,抬眼便看见一人身穿牛仔短衣,骑着鲜红夺目的公路赛车从坡上冲下来,坐骑装束和我真有几分相像呢。本来以为少校是个毛头小生,谁知见面才发觉高大威猛,年纪比我还大,并且果真是从部队退役下来的。少校轻车熟路的带我来到芜湖GIANT专卖店,逛市区的步行街,跟GIANT店的袁总、罗总共进晚餐。次日一早,我们经过风景如画的早春静湖,来到长江大堤上合影,然后各奔东西。
那时我的主页刚刚搭起来不久,时常和少校上网聊天,他也乐得把网页向别人推荐。跟我们两人都比较熟悉的网友又见炊烟,也是少校介绍过来的。有趣的是,好几次碰到又见炊烟说,又在QQ上跟少校吵架了,少校性子急,脾气躁,听到不顺耳的就跳起来,还叫我不要跟少校说。我说少校是军人嘛,直来直去,宽容一些好。说到少校骑车也是风风火火,有一次外出看到路边的泽民饭店、锦涛饭店,回来后在游记里发脾气,就笑。
又见炊烟也蛮有意思。一个东北姑娘,原本在珠海工作,跟随公司搬到江西。以前常常泡网,是我网页常客;后来上得少了,抽时间去学古筝,然后读研。现在偶有几次碰到,总是说要谢谢我和少校,让她学会了朝着梦想努力。其实mm本身就很厉害,通过努力已经坐到公司高管,更不提票子房子车子。如今又见炊烟已经远嫁北京了。
后来少校也戒了网聊,短行不断,biketo上不时可以看见少校的短途游记。04年底,少校留言说,我现在的一个目标就是,把我的不远的旅行经历写出来,发到铜陵日报上,那样才能让我们的爱好被更多的人所熟识,所理解。05年3月,少校果真在铜陵日报上有大作发表,接着就是新安晚报……年底少校故事的blog也正式开张。现在少校早已大兵变秀才,以文会友,出没于铜陵、合肥的文友圈中,车友会文友会一路通吃。某日又见炊烟偶遇少校,说,少校性格变了很多,我都怀疑和我说话的是不是他本人。现在少校的工资上交给小梅夫人,但是稿费自理。承包到个人,增加了种田积极性。少校去年一共见报五六十篇短文,今年的目标是100篇,现在已经发表30多篇了。裕溪口的六人标准间地下室里,少校说起他的偶像老师一年稿费都是40多万,听得我和小白兔直流哈喇子。
想起来真是奇妙得很,回首短短两三年时间,身边的朋友就有这么大的变化。现在少校骑车大都携同小梅夫人同行。就像从前的我和讯一样,少校也找到一个固定的搭伴bookth跑长途。去年夏天他们一同从205国道骑到福建,这是少校规划的线路;今年则是跟随bookth的脚步,准备一起环骑青岛湖。其实我也在走这条线啊,在繁复的工作中争取每年能有一次外出骑行的机会。我那些早已熟识的朋友们,讯,罗磊,不知约定过多少次的共同骑旅,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成行!
Lostdog的BORA简直就是钢珠杀手,削铁如泥。早晨在修车摊全部清换过后轴钢珠,找到一家大排档上吃早饭。五辆款式各异的GIANT并排在路边,山地、轻便、旅行、公路一应俱全,简直就是活色生香的广告。清晨的裕溪口惺松初醒,到处都是山药、农货、什物的摊贩,人潮涌动,充满活力。我从腰带上抽出小DC随兴拍照,感觉亦是很爽。自从进了单反,无论骑车爬山,我都要想,带还是不带,这真是个问题。尽管犹豫再三,每每外出终究还是背上这个包袱的;唯有这次相机借予别人,反倒省事,难得一身轻松,如同裸奔。
饭后分手道别,我继续独自“抱大埂”,骑上无为大堤。郁郁青青的河堤将原野分开,半是菜花,乡村,阳光下耕作的农民;半是河滩,点缀着绒一样嫩叶的树,休憩的牛羊,遍地黄花已经结成白色的伞球。多像那年春天的武金堤!可恍惚间,几度岁月又已经远去。延伸向天边的公路上,看不见人,也没有车,只有我在春风中奔跑。走过铜锣峡,走过广阳坝,走过武金堤,走过这些日子,我高兴的看到自己还在奔跑,奔跑在阳春水岸,衣袂飘飘。
流水在江岸间东去,看尽烟花春月。年年四季返复,但那些花,那些风,那些人事,都是崭新的。
2006年4月1日~2日
记于2006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