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到在贵州山里还能经历这样的夜晚。习水三叉河旅游区,一个丹霞地貌的溪谷中,我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户农家里。没有电。
全木料结构的房子,已有二十多年历史。横竖木梁支撑起山墙,表面涂着白色,远看构成标志般的符号图案。我只在重庆周边见过这样的民居。
农家在屋檐下为我们摆了两桌晚餐。土豆、白菜、豆腐、腊肉、咸菜、水豆豉。啤酒瓶就是蜡烛台。敞口盆里盛着鲜红的杨梅酒,醇香浓烈,酸中微甜。
燕子问我以前可曾住过没有电的旅馆?不记得了。那是很久以前,几乎每年都在外面游荡一个月以上时间,住不同的旅店,睡不同的床。应该有的。大溪镇,住过二元一晚的小旅馆,推窗就是滚滚长江,瞿塘峡的东口。洗衣服时,老板娘问我们有没有带洗衣粉。中午和晚上,店主家的年轻姑娘都上来叫我们下去吃饭。那是讯、霍兄和我徒步三峡的途中。不记得有没有电。偶然间回想起来,心中流淌着家一样的温暖。
还有巫峡朝云峰下借宿的农家,对,那里就没有电。是一个山腰小煤矿的青年矿工主动邀我们过去的。晚饭后坐在屋前乘凉,聊天,满天繁星,山风回旋,我们几乎忘记了这是悬在三峡绝壁上的小院。次日的早餐,那洒着鲜花椒的嫩南瓜汤是我毕生难忘的美味。临走前我们掏出十元钱,他们一再推辞,婆婆神情激动,三次要把钞票退还给我们。
农家的大儿子来到饭桌旁,大家一起聊天。没想到他是大专生。说起为何没电,是因为外地开发商承包了三叉河旅游区。开发商与地头蛇勾结起来,阻扰风景区内的农户拉电线,办农家乐。其实就是经济上的利害冲突。大儿子还有一对孪生子弟弟。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我没留意,就没听清楚。这里的方言跟重庆话还是有区别的。
晚饭后在公路上点燃篝火,大家子围拢起来,然后舅舅姨妈们开始唱歌。小舅来了精神,神情激昂的指挥起小合唱,大合唱,男声部,女声部。长辈们都放开了歌喉。大都是从前的老歌,伴着梦想和激情的遥远的青春记忆。夜色淹没了静寂山谷,只有火光跳跃,人影零落。我不会唱,也明白文字描述的拙劣,但分明能感受到什么。我看着我的长辈。我的两个舅舅舅妈,姨妈姨父,还有父母。平淡生活中,大家按时上班,回家做饭,在菜市场里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担心着退休、医保和养老金;平时大家也难得表达感情。但冬夜的篝火似乎照亮了远去的青春时光,映着火光的脸庞在同声歌唱。
多少次希望在海边,山脚,沙滩,或高原,也能升起一堆篝火,有我最亲爱的朋友一起围坐。可惜一直未曾做到过。
是鸟儿就怎能收起翅膀。埋头在城市中机械往复,生活让人迷蒙焦虑。上一次大声歌唱,大声欢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时光如同身边的面孔模糊不清。青春岁月渐行渐远,那些我能耳熟能详的旋律,也几乎都是早年的流行歌曲。回头望时,生命的一切,我喜欢的音乐、影像、绘画、文字节律,无一不能找到年少时期的印痕。为什么喜欢旅行,为什么有这样的口味,都只是从前的经历和少年的习惯罢了。或许生活不完全凭借个人努力,早在懵懂少年已冥冥注定?几年前我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感到恐惧。
夜里压在厚厚的棉被下,窗外风动空谷,床前伸手不见五指。有一年冬天,我和讯骑车到铁山坪,走在树林间的山路上,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和脚下是溶为一体深不可测的黑暗,走路就像在水中漂浮。抬头却是灿烂星河,蜿蜒流淌在两旁树冠的夹岸中间。
其实很早以前,我的农村老家也有一座自己的房子。印象中,隐隐记得它宽广厚实的大床,木板阁楼,靠墙堆放的成排的包谷桔梗。天光透进阴暗开阔的厨房,火塘中曾烤过鲜嫩的包谷棒子。随着父辈们陆续离开农村,老房子终于变卖了。如果它还在,那会是我的天堂。
清晨天色未亮,公鸡就开始打鸣,前后三遍,一直叫到曙光初明。小时回农村老家,常常在鸡鸣中醒来。老房子里屋没有窗户,漂浮在惺松的黑暗之中,姑妈伯伯在隔壁的房间中聊天,絮语透过阁楼的木墙传进来。走出黑暗,才发现外面早已亮得睁不开眼。
白天的深山峡谷显然更适合夏天游玩。冬季雾霭空蒙,山林f岩都笼着一层浅灰。溪谷中水也瘦弱;但这些柔软浅薄的液体如同浓烈的熔浆,它们漫过的岩石全都扯破了皮肉,露出鲜红刺目的肌肤。可以想像夏季里,清凉雪白的溪水奔流过炙烈如火的赤岩,那是怎样的景观。
今年春节的贵州山里旅行,给我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个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电灯电脑的夜晚。现在,我又远离了故乡。天天下班走过灯火通明的城市,走过繁华平寂的夜晚。回想起过去旅行中无数个夜里,雨声或星光下的旅店,孤单而自由。有时醒来记不起睡在哪张床上,每个清晨却都是全新的一天。怀念那些孤独行走在路上的日子,最好的朋友曾如影相伴。那些陌生黑暗的小房间中,有的隐藏着水一样的孤寂,有的燃烧着火一般的温暖。
2006年1月31日~2月1日
记于2006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