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条泥泞的山脊,黑色的腐土肥沃而滋润,踩下去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快陷到了脚脖子。四周是茂密的杜鹃树林,虬枝盘曲,青苔批覆。时间尚早,一点杜鹃花苞都还看不见;但最恼人的是她们野蛮生长,毫不讲规矩,让我的登山背包举步维艰,有时不得不跪在地上爬过去。手压在青苔上,那些黄绿色青苔,单个看都像一朵脆弱精致的花,但它们紧密排列成一个整体,结成一种松软又颇有韧性的组织,在压力下反而绷紧,让人有点莫名的恐惧。幸亏穿的登山鞋,我想,四川攻略里再简单的山也不能太大意。时不时有雾涌上来,路面还有残雪,雪面不见人迹,有的踩上去还结实,有的一用力则陷下去,甚至没到膝盖。佛静山。是不是只有像我这样寂寞的人,才会来单挑像佛静这么寂寞的山。
这就是四川盆地的盆沿。号称四川省最长的泥巴山隧道,就在脚下洞穿而过,奔向阳光灿烂的南方高原。山把天地隔成了两半,盆里是云,淹没了一切的白茫茫水汽;盆外是雾,掺杂着阳光和灰霾的漫漫尘寰。尘雾底是九襄,尘雾间有高山隐现,怕是云贵高原?水雾在涌流,漫过低矮的垭口,这景象只有在山岭高处才能发现。水雾在涨落,当潮面退下,露出岛屿般的山头,那些来不及跌落的云雾,便像礁石间的海水要流回大海,只是放慢了速度,幻化成云瀑。寂静的佛静山啊。天地无声,寂寞把耳膜震得嗡嗡疼。一个人扎营,做饭,抬首之间,盆地的云又涨了上来,漫过眼皮下的山垭,就那么安静的往下流啊流。
寒意渐笼,营灯光下,隔开远近渐起的风声,方寸帐篷是又一个温馨的家。一个人的夜,宜冥想,宜夜读,何况是在山巅,有着我和山的隐秘。入睡未久,惊觉滴答之声,雨打芭蕉,不,雨打外帐,疏疏密密,糟糟切切。风迅起,竟发现帐中有雨,一时不知所措,后来后来终于弄明白是山风从气窗扑弄进来的;探身拉帐,外面已是浓雾弥漫,风雨奔涌。早已连续关注好几天天气预报,明明是晴间多云呢?有些明白为何山脊道路不同他山,这般潮湿。不知唤名泥巴山,是否也与这盆地内外气流拉锯争战有关呢。
当新月从盆地里爬上来时,佛静山也迎来了黎明。风雨消停,流云惺忪,帐外并看不真切,而身下却有条若有若无的朦胧黑影,那是这弯纤细的峨眉月的投影。东边,满盆水雾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只剩下高低起伏的黑黢黢的山岭。西边,盆地外反倒蒙着一层淡淡的云被,云海之上漂浮着雪山。从西向东是色彩妖冶梦幻的穹庐:铁黑的松,层叠的岭,灯火稀松的人间,空蒙的雾和海,淡蓝色雪山,深邃的夜空,稀疏的流云,团聚着繁星,朦胧着弯月,东边云缝已透出隐隐红光,下面盆地仍芏着山岭。瓦屋山,如群岭间中的母舰,清晰的映入眼帘。它的左后方就该是峨眉吧。东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一抹云痕也从黛黑染上红光。待到朝阳升上山脊,再看西边呐,云层上的雪山,全都着了火。我不敢相信的,但后来终于知道,那不是云贵高原,那是贡嘎。
只有这样的风雨和阳光,才能慰籍我寂寞的旅行。返程时很神奇的,找到了一条足够宽的马道,不用再在杜鹃丛林里穿行了。并没看见昨天路过的马的残骸,但另一匹马,蜷缩在地上,身上挂满了水珠,也已经一动不动。走在山崖边时,大渡河峡谷和贡嘎雪山无遮拦的映入眼帘,贡嘎神山,那云一样漂浮在天空,甚至比云还高还明锐,神话般的割裂天际,俯视着大地也俯视着我。我走在地面,走在仍然似乎亘古如斯荒凉寂寞的佛静山,可内心感到踏实而幸福。
记于2016年4月4日,成都-南京动车上
佛静山: 属邛崃山系。山顶建有龙佛寺,迤逦十余亩。据传西汉甘露二年(汉宣帝公元前53年)辟支佛诞降于汉水之滨,乳齿硕体,经年不语,后飞升于鸡冠山,觉摇拽不安,复飞此山乃安静,佛静之名,是其缘起。
另:下山途中看见一只野鸡,黑白相间的尾翎修长又异常漂亮。上次有此艳遇是snow还怀着小狗子时在高峰山遇见的白鹇,这次又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