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沣峪口进山三公里,我坐在国道210路边的大石条上,沮丧极了。车坏了。
车就靠在我面前。这是一辆在西安旧车市场中以二百元成交的十二速山地车,买来后我又换了货架,装备了侧框,指望它有个出色表现。后来发现它笨重,并且车座锈死了怎么也拔不高,也并未在意,本来就二手货嘛。在西安时,它带着我和北京佬――野鸡去大雁塔、秦王宫、南二环表现也还不错,从西安到沣峪口的四十公里渭河平川走得也算洒脱,谁知才进山五六里路,它就开始闹情绪――后轮突然不转了。我下车检查,越发觉得奇怪:车往前推不走,向后却能滑行,然后再向前推,大概可以推到起先开始向后滑的地方,又推不走了!
我又纳闷又烦躁,越想越生气,干脆一下子在石条上坐下来。这次西安暑假实习结束后,同窗们轻车快马,远走高飞,我兴致勃勃的买下单骑准备只身翻越秦岭,未料到才进山就出这种窝囊事!我瞪着前面的单车,是它那件漂亮的桔红色外衣让我在车市上一眼就看中了它,但现在我觉得它就像那些街边的小市民,衣着华丽,但引人注目的外表下是庸俗和无聊。而我,又何苦要出来呢?我真恨不得把车推到路边的山崖下去。
最后终于冷静了下来。我当时真想提上旅行包一走了之的。围着车转了三圈,我明白是后轴松了。用扳手拧紧再骑,不久后胎又磨得后支架噗噗的响。干脆跳下车来,卸了后轮,重新组装。这不卸不打紧,重装时一带劲,螺帽又滑丝了。一阵傻眼之后,只得重新开始,再装车轮,仔细调节各垫圈、螺帽位置,将车轴装紧,勉强前行。
但上升的坡度和力度都不允许这样敷衍了事。略微陡一点的坡,后轮便又偏移,滑丝,又不得不停下来调整。我倍受打击,使尽绝招,用钢丝牵着,用铁片垫着,最后我撕掉了短裤的一角来包住螺纹以便套紧螺母。失望至极的心情逐渐变得麻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秦岭不让我逞英雄,有什么办法呢?实在不行的时候,我便又倒过车子,卸下后胎坐在路边的大石条上满手油污的用板手加石块敲打着,路边的旅游车一辆辆驶过,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帽。如此折腾了近四个小时,才来到进山十五公里处的喂子坪乡。
中午时分从西安工业学院出来,现在已将近晚上七点了,幸好是夏天,天黑得晚。打听了一下没有修单车的铺子,我问路人哪儿有便宜些的旅馆。
“诺,前面的政府招待所”,他们打量着我,笑嘻嘻的说。
我便把车推到那小院里的两层小楼前。自己掀开门帘走进门厅,冷冷清清没人。东瞅瞅西望望,在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发现三个姑娘。
“要开哪个房间?”她们朝我喊。
“住店”,我说。
于是便走出一个姑娘来,在服务台后站着,我问她便宜的房间多少钱一晚。
“四十元”。
我大吃一惊。在我住过的所有旅店中,最便宜的两块钱就可以睡一宿,最贵的也就三十元一晚。更要命的是,由于低估了“深山老林”的生活水平――我没想到秦岭北坡全被出发成旅游区,我这次预计一周的行程中只带了一百九十元。
姑娘看着我奇怪的表情,便说:“可以便宜一下,三十五元。”
“能不能再便宜点?”我觉得紧张,有点冒汗。
姑娘看看我,又看看同伴。她同伴想了想说:“楼上有两个房间最低二十元。”
“十五元,十五元怎样?”我摊牌了,再不行我就要撤退了。
“就五块钱呐?”姑娘们哈哈笑了起来,那意思是――你这人怎么这样“抠”?
“我确实没钱了。我如果有钱,多给五块钱根本没什么;但我的确是……”这句式本身是跟着陕西人学的,原句型理应由卖主来说:“我知道你没钱。你如果有钱,也不会在意这零头,好吧,就这样卖给你……”
陕西人一般都比较直爽。姑娘无可奈何的一点头:“好吧!”
住了下来,车坏了,钱也紧张;不过操劳了半天下来,总还要放松一下。站在院子里擦车,擦身子,又洗了个头。吃过饭,又在夜色中找着一家修汽车的坊子,问老师傅要了两个垫圈。
晚上一个人躺在四人房间里,枕头旁放着救命的垫圈。我在饭盒里泡着西安带来的菊花,放了白糖,苦甜苦甜的清新沁人心脾,但我却觉得闷闷不乐。车坏了可以修,钱花了可以挣,但郁闷的心情有什么能够解救呢?
也许出来的次数太多了,走过的路已经够苦够长了,也许这一切已不够刺激……老天便换着法子,给你一辆坏车,给你羞涩的盘缠,给你一个压抑的心情,将你置于一个两难的处境。好了,就这样了,你自个儿瞧着办吧?!我自我解嘲的想。
我一直把单车比作我的爱人,有时叫声老马,其实也是等同于“老伴”的呢称;但直到这次出来才明白,若找一个小气的爱人将多么难于伺候!从前与讯同行,自己宝刀快马,看着讯的的破车一会儿链条断,一会儿飞轮坏,早上修了晚上修,倒也没有太多感受,但现在可尝到这苦头了!清晨起来接着修车,一不小心,另一头螺母又滑丝了――我几乎绝望的要死了!我愁眉苦脸的把车看着,却不想天赐灵感,我把货架的竖直支架从后轴中退出来,两边螺母恰能拧紧。在轴长的一端再把竖直支架套在螺母外面,然后再找老师傅要了颗螺母把架子固定,在轴短的一端,就只好将支架悬空了,只用钢丝稍作固定,出去下一个大坡再上来,成功了!
这简直是体力与智力的混合马拉松。舍车保帅。为了固定后轴,竟然放松货架!如果再出点毛病,如果再多些工具。这车真不知会被改成什么样子!
去路边小店吃饭,老板在里面做,我在外面等。车里横在面前的石阶下,对面高台上有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叫我一声:“伙计!”我应了一声,他便跑下来,聊了会儿天,说昨天看见我坐在台条上修车轮。我想着自己的狼狈样觉得有些好笑,但认为陕西人也有意思:他们招呼人叫伙计!不像我们四川人,叫人尽用尊称,叫师兄、叫师傅。伙计与师傅,分明就是两个层次嘛。
突然我发现旁边有两个小女孩蹲在一块儿玩,都穿着蓝上衣,红裤子,红凉鞋,嘿,是一对双胞胎!我悄悄取出相机,不动声色的四下走着找角度。嗯,就在台阶前,抵着我那辆桔红的单车,正好!我摆上姿势,大叫“嗨!嗨!嗨!”她们同时一转头,摁下快门,好漂亮的一张生活速写!
早饭终于做出来了,西红柿鸡蛋汤和炒饭。我给老板娘十元,她找回一张五元票子。老板娘是达县人,算作老乡;昨晚也在她这儿吃面,她本不收钱,我坚持给了;今早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吃,也算是特做的吧。不过收得倒不便宜,我捏捏钱袋,没说什么话,跨上车出发了。
早晨淡淡的阳光照着路边的青翠山林,薄薄的雾气披着秀纱,就像心中朦胧的有些把握不定的希望。进山四十华里,秦岭草木苍翠,竹树葳蕤,完全不像山口那般,沧桑而贫瘠,只有暗绿的罐木斑斑点点的攀附着乱石磷峋的山的肌肤。走不久沿着小河有古蜀道遗址,横列着一线的碗口大的方孔在石壁上排列着, 被红漆描了出来,上面又用大字写着:“子午古栈遗址”。古蜀道实际上是泛指古时翻越秦岭连通蜀秦的多条山路与栈道,出名点的有褒斜道、金牛道、米仓道、子午道等;现在人们走着川峡公路(108国道),渝陕公路(210国道)感觉已有些平淡,只有亲眼目睹这些临溪钩连的天梯石栈,重温滴仙人之《蜀道难》,才能对这难于上青天的蜀地山川有更深的认识。
沿着闪亮亮的柏油路骑,由于车座一直拔不高,踩着也有些费力。后来天气更热了,我便每骑一公里就找一处树荫休息一下。车子扔在一边,我坐在石块上啃白吉馍,喝水,耳机里还放着音乐。现在回想起来,我有些奇怪的是,当时并不快乐。论路程,这是上好的柏油路;车嘛,虽然破,却也还是山地车;耳机听音乐,这是在从前的艰难旅程中多么梦寐以求的奢华啊!从前年少轻狂的风尘岁月里,是那样的渴望远行,在骄阳、在暴雨、在无以复加的肉体痛苦中自己还能执着前进。现在不一样了,更多的是平静、是安逸,旅程也似乎缺乏激情。这是精神的沉淀还是理智的成熟?在物质条件更优厚的条件下,为何反而动摇了精神支柱?我感到迷茫,而认识到这一点更增加了内心的痛楚。
在正午爬上了秦岭山口。这里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路边一堵折角的石墙,朝北的一面写着黄河水系朝南的一面写着长江水系。路两边各有一排竖幅,向南看是:“南北斯地分/国道通川陕”,向北看则是“阴阳昏晓割/秦岭连海隅”。两边停着好些车,人们纷纷下来贮留观看。有人向我打招呼,又指着我对别人说:“瞧,小伙子厉害!”我翻翻地图,并未标出秦岭山口的高程,便问那人,他说有两千多米。
在山南口可望见去路,在针叶林和槿木丛中,国道210在山谷中蜿蜒渐远。由于海拔原因,我想,如果只剩下岩石和高山草甸,这儿便又是一个气势磅礴的雪山垭口了。
下山中沿着平滑的柏油路回旋滑行,未免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这也是对上山七十华里的最好慰藉,但我竟没有太大的感受!我不快乐!事后对人们说起单车翻越秦岭,人们久闻秦岭大名,表情嗟然;但人们哪里知道,要翻越心中的块垒,相比这“难于上青天”的秦岭来,其艰辛痛苦何止十倍百倍!
公路走过了急剧下降的开阔山谷,便又沿着旬河进入了深谷掩回的沟涧路段。沿着河谷盘曲的两车道水泥路,还有两边高耸的贴面夹壁,倒挂悬垂的青藤古木,在我却无更大的兴趣,相比理县、丹云峡、太白山,竞有似曾相识,千山一面的累赘感。本来嘛,“我见青山多妩媚”,“相看两不厌”,是需要用心去体味的,就我当时那心绪,也注定没这闲情。下滑,下滑,一直来到了广货街镇。
好不容易打听着个修车的。是一个老太帮我把那瘸腿的汉子从他家里叫出来,花十元买了一根后轴再叫他替我换上,他要价二十元。
“太贵了!”我失声叫了起来,现在我想起一个词叫“情不自禁。”
汉子平和得很。都这个价,我保你从四川再骑回来也不会出问题。
临走前又买了三个馍作干粮。这天我没吃午饭,日记上儿着共吃了七个馍,近二十颗糖。经济危机到了吃糖也要记下颗数的程度。
出了广货街是一席平川,远处山峦连绵,如金的阳光洒下来风景亮翠如画。车子在有着行道树的公路上飞奔又有了田园牧歌的味道,我开始小声哼唱《离家五百里》:“It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m gone……”经过江口回族镇,看见了戴白帽的回民,却吃惊镇边的农舍里有猪被圈养着;经过沙坪,我下车喝水,问路。
前面是月河梁。我之所以在下午五点还能下决心翻梁完全是受了天边那一抹彩云的诱惑。但梁子翻得艰难,骑一段,推一段,一公里一休息,天色初老,空中虽然还亮,但昏暗的山间树林让人感到萧涩和悲凉。我觉得有些孤独,坐在路边大石条上无可奈何的剥糖吃。有时候路边可看见秦岭,暮蔼中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重叠掩衬着六七层山峦,最高的接着天边,溶入了晚天,我吃惊一天能走这么远。
用了二个半小时爬上了十公里的月河梁顶。其时已有七点半,我把车推到月河梁的石牌下借着昏暗的天光勉强拍了张照,便放车下山。奇怪那边是一大坡农田,我边走边看,感觉很像讯在三峡登龙峰附近拍的一张相片上的情形。车滑到山底,过了一个木材检查站后天色更晚了,路只是一味平平的延伸,左边是月河还平阔一些,右边是墨黑而直立的山,我在其中走得脑子中失去了感觉。天黑透以后,公路又离开了月河,在一片丘陵中穿行。途中有点体力不支,便停下来找一家小店要了些开水下白吉馍吃。这里还是说普通话,店里也有水盅,似乎专门给路人喝水用的,开水也不收钱,人们看我也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似乎司空见惯。
筋疲力尽的来到旬阳坝镇,走在空阔的街上,路边低矮的房屋,路上昏暗的路灯让我觉得说不出的亲切。我找到一家小客栈。金钱吃紧是不用说了,但这天走了近两百里,连翻两匹山,因而晚饭时还是要了份回锅肉。这样,包括修车,这天又用了五十元。掐指一算,自己都有些惶恐了。难道还要打工不成?我打算把车卖掉,再乘汽车到万源或是安康,再坐火车回去,看来燃情岁月就要到头了。――这次出来老是走不动,有什么办法呢?
早餐吃的是肉夹馍和抄手,各地有各地的吃法,虽不太习惯,入乡随俗罢了。卖车的事托客栈老板在四下打听了一下,没有什么结果,昨夜下过雨,路面是湿的,前方还有个十多公里的平河梁,看不远的公路伸出去,有点烟雨凄迷前途莫测。我懒洋洋的准备出发,行李收拾好了,坐在客栈前的长凳上让脑筋慢慢的转。
这时过来一个小伙子,跟我“伙计伙计”的打招呼,听说我是重庆人后,说他认识的重庆伙计,要不要我跟他说说话。
我本来不太在意,但想说说也无妨,便叫他把人找来。
老乡来了,年纪和我差不多,沙坪坝人,重庆人的脸型特证还算显著,听了听我的经历,他说我“很hǎ”。“hǎ”是重庆方言,外地人不懂,就是傻的意思。
“怎么hǎ呢?”我笑着问他,他不说,又叹叹气道,“重庆人骑车洋相百出!”
我不认为这是洋相百出,何况出这种洋相多少需要一点勇气与能耐。这次之所以如此窝囊,实在是由于状态不佳。
“真是天,从西安骑车回四川……”他最后替我找了个买主回来时,嘴里还不住的嘀咕着。“天”是指“天棒”,也是重庆方言,翻译为国文大义是指介于嬉皮土与流氓之间的过渡人物。我不过骑了百多公里车,便从一介书生变成了天地让三分的天棒,我在心里面暗自发笑。
买主看了车,问了个价,东摸摸西问问。最后生意还是没有成交。老乡也没有什么办法,决定帮我解决掉平河梁。他于是拦下一辆中巴,那位当地朋友替我把车放上车顶的货架,老乡交待了售票员,替我付了车钱,把我送上中巴车。
我现在记得当时好像只说了声“谢谢”。我从车窗中看着老乡,他脸却注视着前方。我曾经深深憎恶过重庆人的鲁莽冲动,也曾感慨于重庆人的率直热情。现在我又看到了重庆人性格中的另一方面,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侠胆柔肠。
中巴翻过尚在修路的平河梁,于中午抵达宁陕县城。宁陕县城靠着长安河,我没有心思细逛,只是过河去交了一张明信片。按老乡的托付和售票员的指点,我找着一家重庆人开的饭店。
老板是一个半老头,我要了一碗面条后便站在柜台前跟他搭话,这次外出第一次开始走从老乡到老乡的路线,多少有点江湖上人的感觉。
老板接上话荐之后有些惊奇部我是不是想来当厨师。我直接说明理由,老板推脱掉了,我本来对这事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故而也没有失望可言。但有些让我意外的是,对那三元一碗的小面老板也竟然一声不吭。你就说一声老乡请客免费吧,我还是会按价给人钱的!在外面多次碰到达县人,遂宁人,都以老乡相称,多少有表示一下的意向,这次却碰着个重庆本土铁公鸡。我在店中坐着也没趣,研究地图发现去万源与去安康在石泉县城分路,便决定骑到石泉县城再说。
翻过秦岭主脉及月河梁、平河梁,整个秦岭山脉都在身后了,现在这一段大抵属于汉江谷地。先顺着堰坪河来到两河镇,太阳亦大起来了,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凉棚下要了碗面,又顺便向女老板打听卖车之事。女老板做了一副吃惊的表情,又压低声音告诉我说现在抓黑车抓得紧,叫我不要到处乱说,多亏是告诉她的,她不会乱讲云云,好像我就是一个黑车贩子。我暗笑女店主的做作,心中却有些愤怒,决心今后要将车骑至目的,途中绝口不提卖车之事。
从两河出来,爬上一个五公里的小丘,又沿着饶峰河下行,途中连山叠翠,河流奔旋,很像在九四年夏季,我和讯在华蓥山旅程的归途中沿着御临河飞奔的情形。让我惊喜的是,途中看见了装运长安-奥拓的重庆牌照的大卡车。我一路都在盘算要不要拦上一辆回重庆,但一直都没下定决心。最好的一次机会是在路边小店里,两辆卡车停在一边,司机在吃饭,我擦身而过时,却发现自己对这种阳光大道的乡村旅行还有些留恋,于是拦车便不了了之。
上坡,四周层叠的稻田像玉雕翠饰的画面,下坡,阳光在肩头上跳跃,清风的柔指插进发际,又亲亲热热的撩起衣角,超过单个单个骑车的农夫,空旷的路边突然出现了大片房屋,喧哗的人群――那是集镇,然后又突然消失,又进入了青山农田的怀抱。这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感觉!在一个小坡顶上远远的看见了大片的灰白的楼房平静的铺摊在阳光下――那是石泉,我的心开始狂喜的跳跃。出来第三天了,我才又找回骑车的感觉。
我下定了决心,车不到终点不卖。卖,也要有个价钱,低于七十不卖。马虽老,毕竟是糟糠之妻,多少有些感情。处理不掉怎么办呢?我将把它骑进汉江里。让它永远的、安静的躺在汉江底,也比卖个贱价强。殉情。
石泉较大。我揣着剩下的百来元钱走在新修的水泥街上又有了阔佬的感觉,不无夸张的去称了西瓜来吃,晚餐是一大根烤玉米棒子加一大盆西红柿鸡蛋汤。后来去了饶峰河边,看见不少纳凉、游泳的人们。还见着了汉江上的落日,鲜艳的红球慢慢的沉进地平线,我看着平平静静,心中一片空阔。
担心车子“殉情”的可能太大,算计着两边的里程,我决定东走安康而不像原计划向南经西乡、镇巴、翻大巴山到万源。事后回忆起也有点遗憾,但当时状态确实不佳。心情是体力的一面镜子,选择安逸还是选择冒险与刺激完全看当时的状态与情绪。
第四天,早晨又出来得晚――惰性与散漫成了这次出游的基调。早餐吃一种不知名的用油炸过的面皮包着糯米、姜末的食物后去问路人汉阴怎么走,他们对我侧侧目。
先靠着汉江走了一段。汉江是长江支流中长度最长的,武汉便位于汉江与长江的会合处。从前走在武汉的汉江码头边时,从来没想过会有缘在汉江上游倚江而行三十华里。
公路又离开了汉江,沿着溪流向小山丘上爬升。夏季的阳光明亮起来,驱走了清晨的雾岚。在光洁的二车道柏油路上快行了近两个小时,我在一处架空水渠的桥墩下停下车来,坐在货架上吃干粮、喝水。抬起头来,我看见了蓝天,在青翠的山峦上那么柔和的蓝天,一些若有若无的纱雾,如缕如絮的云痕,白云在高空的长风中缓缓的难于察觉的流动。我忽然间很感慨。像是回到了从前。在从前的梦中没有风雨,没有烈日,只有艳阳、和风、蓝天和流云。从前多么想成为一朵白云,飘逸的纯美的白云,在清风中流浪,在阳光下投影。但现在好像一切都变了,青春如水的流逝,洁白的羽毛沾上了尘世的泥淖,飞得这样艰难。从前在长寿的雨中客栈想象高原,还有那些儿时更遥远更神奇的梦,现在似乎比起初的幻想走得更远了。像云一样流浪,风中有我们的方向,像云一样流浪,难道我们一次次运行,就只为了这毫无目的的流浪?你的梦,你的理想在哪里呢?你一次次寻找,一次次离开,但也许,它们根本就不在身外,它们在你内心的最深处,它们左右你的信仰,它们随着躯体里的血管遍布全身,它们在生长,在变化,在同外界交溶又抗争。你找不到答案,却无法停止思考。是的,你感到了困惑与痛苦,并且不知所措,没有出路。只有让时间来洗涤吗?如果能在心灵的废墟上重筑一片精神家园,那将是多大的幸福!
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就像高空的流云跟随风的方向,凡俗的人世命运在何方?
绕过了山丘,公路沿着月河下降,左边是秦岭,右是月河。河那边是凤凰山,艳阳普照,竹树摇翠,山崖发出红色的光芒。在开阔的地方,可看见大片浅绿的稻田,深色的树林中的农庄;月河静静的淌过,最远是光雾凄迷,玉屏三叠的凤凰山。月河谷地,如诗如画。太阳真是万物之灵,在艳阳普照下,你宁愿亢奋,宁愿疯苦也忍无可忍阴霾的压抑和凄凉。我想起夸父,那位用生命追逐光明的英雄应该成为我们的偶像。
在汉阴城前的平梁镇吃午饭,人们听不懂我的重庆话。一路过来,宁陕县城算是个分界点,其北大都说普通话,其南味便有些杂了。
后来讯骑车经过这一带,他说他的方法是,椒盐川味普通话,屡试屡灵。人们还告诉我,几天前有一男一女两老外骑车从武汉去西安也经过这里。
现在我对汉阴县城毫无印象,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铺天盖地的阳光,汽车一阵阵经过后掠起的风尘,一条黑亮亮的柏油路上,我一个人孤独而疯狂的前进。
在汉阴与安康临接的梅子铺镇,我停下来买水喝。问了汽水的价格,我觉得太贵,便买了两袋大冰,一共才六毛钱。屋外的烈日眈眈逼视着,店主是一位中年妇女,招呼我到房间里去休息。
妇女问我从哪里来,去哪里,干什么,我一一作了回答。我说我准备从万源回四川,但钱不够了,只有取道安康,她点点头说看得出来。
大冰很快喝完了,她替我端来一缸子茶。她儿子也在一边读初二,但长得很高。我们谈高中、谈大学;我给他们看我的实习介绍信,她儿子翻着我的旅行日记。茶不断的喝干了,她又不断的替我加上水。她甚至问我吃饭没有,边说边准备进屋去取。我连忙婉拒了。
后来,妇女了解到我想去安康卖车,便表示出想买车。我有些矛盾,这一路费这么大的决心才骑到这里,眼看到终点安康只有三十多公里了;不卖呢,到安康去处理的确有很大困难,我的旅伴很可能委身于汉江龙王。
“天气太热了,你看你晒成这样子……”妇女对我说。我听出她话中的同情与怜悯。经过这半天的“日光浴”,我胳膊上皮肤通红,淡淡的汗渍上又蒙了一层白灰。我看看表,又看看路上的阳光,最后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妇女很高兴,说:“我们这里买卖有这么一个规矩:你先开价,然后我再还个钱,然你再出个价……”
我不得不笑了起来:“好吧,一百元”。
“九十吧。”
“好,就九十了。”
她很快付了钱,替我打开一罐健力宝。我觉得有些好笑,这情形很像儿时扮“过家家”。
我在店里又坐了会儿。临走时她又塞给我两罐健力宝,冰凉的罐表面上有一层水珠,冒着白烟,我拿在手里感觉很舒服。她帮我在黑提包中放好,说留给我在火车上吃,又拦下一辆中巴,送我上车。
我就这样来到安康。去邮局邮了明信片,又找了家饭馆吃了点东西,径直来到火车站。找到一家小店借借光,换上一套最好的衣服,乘上当夜的火车返回重庆。
以上就是九七年八月里,我用了三天半时间翻越秦岭的全部历程。九月份回到学校,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更加艰苦卓绝的复习考研战役开始了……
记于98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