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走在去赤壁的途中了,我似乎有些不相信。
四周是平阔的田野、褐色的土地、淡黄的稻田;青山明湖,一层淡淡悬浮的朝雾,太阳把影子投下来,江夏大道上,我们六人骑车迎着南风卖力的赶着路。前面,是盖妹、甲亢,我的两位一拍即合的老乡;后面,是小何与小施,昨日才决定去赤壁的同学;中间是特务,对这次七百里的远足整整犹豫了一周的陕西佬。
过了纸坊镇,路四围一马平川,田畴无涯,行道树迎风招展。二位老乡聊发少年狂,追风逐日踏尘而去;甲亢两腿飞快上下,右手高扬大拍铁骑臀;盖妹则放开双手,热情开怀作舞蹈状。我也冲了上去,双手提缰作态,大有“我驰骏马保边疆”的浪漫与豪放。三位同窗则远远的拉在后面,目瞪口呆,望尘莫及。――这不是讽刺,同窗们骑车走平路尚可,上坡就非常艰难,无论多缓的坡就是不行。
替他们加油加气,叫嚣“午餐贺胜桥”;又一边耐心的告诉他们,“还有十五公里”,“还有七八公里”,终于五个小时拖完这六十公里,在北征旧地会上一餐。
再走国道107到咸宁。在这条横贯中华南北的大动脉上骑车的感觉无可比拟;我知道这是单车所能走过的最高等级。
咸宁号称桂花之乡,现正逢金秋桂花时节,自然想一睹为快。然细一打听,知道看桂花须到城南五十多里的桂花镇去,罢罢!
小何与小施自感体力不支,遂在咸宁改坐车前往赤壁。余下四人,趁夕阳尚高,走矣。
天之将黑正好来到汀泗桥。此为北伐争战要隘,不可不观。于是去看了烈士纪念碑及战争纪念馆。又凭高远眺,听得当年水泽之溢漫,北伐军之强攻,叶铁团之包抄,往事历历,逝者如斯。
晚餐炒面后,夜走官塘驿。找到供销社旅店,于是外出观镇,加餐,拖着皮鞋洗澡,睡觉。甲亢前一晚与同学狂欢放假前夜,通宵未眠,今能日行百余公里而面无倦色,足见其亢。
这是第二天,计划是把赤壁游完再回走上一段;时间有些吃紧,打算六点半起床,七点出发。结果全都推迟了半个小时,在小镇上吃早饭,炒面炒粉与稀饭。这里的饮食文化是小面汤面仅仅汤而不菜,炒面炒粉中才有菜。炒面也不是四川话意义中的炒灰面,而是炒面条,有点像凉面似的堆上一大盘,――自然,炒粉也就是炒米粉了。稀饭可以照影,淡淡的甜味,有些茶未似的碎屑,细看才知是桂花。用勺一拌,清汤脂米翻滚,金桂银花上下,无论味道究竟如何,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晨走京广线,确实为一大享受。但一细细提来,又是初阳、蓝天、薄雾中的田野和晨风中长满树林的小山……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我太容易被陶醉了。
轻松愉快的到了蒲圻。蒲圻是三国时期鲁肃的粮城,也是现在湖北东南部最大的城市。这天正是国庆,市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行道上白事人家披麻戴孝,长跪垂泪;公路当中,无数辆汽车贴着大红喜字,敲锣打鼓招摇而过。
我们先沿着陆水横穿市区去了岸边小山上的峨石宝塔。这是与沿长江的无数石塔一类型的;披荆斩棘上山,哈头弓背上塔可鸟瞰四景。而后溯陆水而上到了陆水水库,当时未觉其好,可后来从相片上看它倒很有些平湖千岛的旖旎风采。
在市汽车站午餐。三元钱的盒饭里有午餐肉,有两条油炸小鱼,饭后还可美美的喝上些排骨海带汤,不由大叫安逸。坐车去赤壁,起初大约五分之二是穿过棉花地与稻田的二车道水泥路,汽车全速而驶,忘形奔跑中不住的战栗;我吃惊无比,我艳慕无比,遥想四川的公路建设,大见其拙。
赤壁镇有特色――沿街民居全被装修为黑砖白漆,朱瓦飞檐;虽是人造的特色,但在这年头能造出个特色来毕竟不容易。穿过赤壁镇到江边便是赤壁古战场。
赤壁旅游区分为三部分:金鸾山,南屏山和赤壁壁刻。与赤壁镇相反,风景区里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加上我们只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只得走马观花的穿了一遍,用甲亢的话说,“只能说明我来看过了,我来过一趟”。其余的不敢多说,一是因为所有这些旅游区已被写得太多太老,自己读着都烦,更别说去改写一遍游园导读了;二则这赤壁之游也算文化之旅了,要说大话总得有点底蕴,我辈无才,《三国演义》都未正儿八经的读过,这里也只有不了了之了,亏得这题目叫《赤壁行旅》。
回去时天已全黑。费了些力把寄存在车站中的单车取出来。车站快餐店的店主及食客得知我们骑车从武汉而来,都很惊讶,店主是位中年妇女,她对我说:“精神可嘉”。就在这里每人要了两份炒面;中午的汤卖完了,店主热情的替我们免费烧了一大碗青菜汤。这半天下来,比骑车还渴还累,大伙儿同时举勺,汤顷刻见底,空余四只瓷勺规规矩矩的趴着像一朵盛开的花。我们大笑,“两根筷子夹面,四把调羹喝汤”。店主又端上一大碗开水,又替我们穷其水壶的灌水。主人的热心令我感怀,临走,我真心的说:“非常麻烦您了”。
夜行快车。我们顺着沿长江的公路回武汉。说实话,这样在夜间有目的有计划的行车我还是第一次。开夜车目的有二:其一赶上些路,其二走到镇上住旅店图个便宜。
这一路比不得昨天晚上,那107国道上车来车往热闹非凡。这在乡下,天上地上一般黑,只有这条灰白的柏油路略略有些亮光。风萧萧兮夜气寒,感觉便是落寞与惨淡。不过我们三个老乡经得些“风霜”,也无所谓,一路大呼小叫,唱歌背诗嘻哈打笑,只有特务不声不响的跟着。他曾对我讲过他和一群同学在陕西晚上骑车被一群农民打劫的事。我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到底是超脱恬淡还是在自己吓自己。这种与“一群人”骑车感觉并不错,这与单骑、双骑是不同的一种风格。我喜欢这种风格。有人说过,外出旅行的乐趣并不在于多好的目的地,多美的旅程,主要在于有几个能谈天,能说笑的朋友。我想这句话是对的,至少后半句是对的。
路并不太好,主要是小石头和凹坑多;天黑看不见,我骑着老马闯上去,撞击声令我心惊胆战,总担心马失前蹄。久走夜路,好容易见着灯光,莫名亲切。
这是杨家岭镇。然而一打听,竟没有旅馆,不由朱颜失色。找政府,放假;找警察,没法,无奈,又上路。
一路走,走,走,总算发现了夜车的一个好处:空气凉,无论怎样赶,就是不出汗。路也好些了,又有电筒开道,我们在大路上摆开方阵,一往直前。月亮在薄云中穿行,我心中窃喜,甚至是有丝野心,真想一家伙骑到嘉鱼。
终于又到了舒桥店镇。空旷旷的大街上两个姑娘在路灯下打羽毛球。我莫名惊讶。这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唯一一家旅店。
第三天合要赶回武汉。无论怎样,清晨的风景就是清秀而美丽;初升的阳光透过纱一般的雾岚,给大地镀上一层满是希望的玫瑰红。车行道中,情郁于怀,但我又不如盖妹般多才,在途中休息的一刻钟就能打整出一首有模有样的小诗来,便只有摇头而叹,俯首赶路。
赶路就得有个队形。特务,盖妹与我打头,让一向冒尖的甲亢收尾。谁知在嘉鱼城头等收尾车时,却“后不见来者”了。盖妹回头去找,亦无所获。于是先进城再说,却只撞见甲亢出城,便又叫他调转车头,同行同行。
嘉鱼城也相当繁华,大致相当于蒲圻远胜于咸宁。据说三国中的草船借箭处就在这附近的江面,并且说历史上并不是孔明借箭而是周瑜借箭;这里不便细细道来,反正我们没有时间去探访古迹了。我们去“三湖连江”水库看了看。三湖连江是解放后的水利工程,为长江讯期纳洪之用。
出嘉鱼后不久,便上了“滨江路”。这沿江的公路非常不错:首先地势平旷,绝少小丘小岭起起伏伏;其次路好,二车道的柏油路,水泥路,过往汽车极少;第三就是四周的长防林了;路两边都密植这着高高大大的树木,田野里横的纵的一排排水桫,江边网络般发达的水渠,――后来我们看到过有人在路旁三米宽的沟渠里踩着一条半米长的“连体船”撑篙而行!
我非常喜欢这条路,一次又一次的停下来拍照,我们都看好这条路,怎样才能表达我们的喜悦呢?在大水渠的桥头,我们停下来合影,一人在后,双手高举一个破车胎圈住背景的小亭;另两人跨在车上,车头相叉,两人双手紧握,高竖大姆指,面含笑意,一如二战末期美苏联军会合在柏林城的狂喜;后来途中休息时,盖妹竟把破车胎套在腰上呼啦而扭,忘乎所以。
在新街午餐,饭后继续赶路。
不料我车子又出问题。
这个“又”字还有些来历,第一天从武汉骑出来,我车后胎是个新内胎。骑到纸坊,破一次,补一丁;到贺胜桥,又破,补三丁,不久后又破,再一丁;到咸宁,又破!我的新胎一天之间便成了旧胎!不得已,换内,外胎一付。之后每天要打一次气;战战兢兢的骑到现在,关键时刻,胎又破了!宝马老矣!
于是甲亢、盖妹互相带着走,我骑一架再推一辆,特务独行。下午三点,到了老官镇。补上胎,又赶路。
这次走气显然是因为补胎不久便猛赶造成的。没有办法,重操故技,我带车,甲亢带盖妹,跌跌撞撞的走,辛辛苦苦的走。速度并未减下来,跑得我忍不住的饿!碰上路边小店,买了面包、饼干,大家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临行我又买了好几包方便面。
严格的说我车是“跑气”,并非“破胎”,故打一次气能管十来分钟,我便趁这段时间百米赛跑般咬着牙飞赶上八九里路再坐在路边啃着方便面等后来人。再没碰着汽筒,便又是带人,带车。有上坡,骑车带人困难,我便随车队长跑而行,或干脆推车而跑;现在想想那合力而往,众心成城的场面是多么的振奋和感人!
终于到了金口,终于上了武金堤,此地距华工七十里。我们都很激动,坐在路边把长江看了半个小时。春天时我来过这里,感怀于这条绿风摇曳,牧歌袅袅的堤,曾写道:当春风吹绿了你的新衣/有谁知道你的喜悦你的感激/当我踏着单车走上你/有谁明白我的快乐我的欣喜……现在,夜幕初临中堤树依旧,草坂如昨,我们赶啊,赶啊,走不完的路……
那一夜是好大的风!我们迎风而行,非常吃力。推着破车前进,我背立也不是,俯也不是,手臂伸也不是,屈也不是,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死命踩车。盖妹带着甲亢,还有特务都不屈不挠的紧紧跟着。推着车颠颠抖抖的走几十里,手腕都僵,好几次把车提着走上好一段仍控制不住车,只有放手把车摔在地上。
后来又换,盖妹推车,我与甲亢互带。甲亢带着我奋力前进,迎着那么大的风,他的脊背随着蹬车的节奏激烈,起伏像一把刀,那拼命的动作深深的感动了我。
赶啊,赶啊,盖妹坚持带车不换人。最后,我们眼睁睁的看着他带车直直的向下堤的支路骑去竟无以自制。
不记得怎样进了武汉市区。每一次打足了气,我发疯般的冲上十分钟,再停下来等上特务。
也不太记得猛踩中每每回头特务很有悲壮色彩的喊道:“你走,不要管我!”我们终于回到华工园,推着车,风尘满面的走在林间小道上,我在想我又回来了,我们四人都英雄;我不知道头上阴翳的天空,我只记得这三天洒满阳光的旅程。
1995年9月30日~10月2日
记于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