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是白字大王,把“缅甸”读作“脸面”。父亲笑骂,还有没有国家叫“屁股”?几十年后,等终于踏上这片国土时,却傻了眼。曼德勒国际机场,局促朴素的候机楼看上去就像年久失修又被高铁抢去了生意的四线长途汽车站。昆明时间晚上十一点,时差1.5小时,当地九点半,大厅里寥落无人,商店全关,只剩下一个外币兑换处的狭小门面(天地良心!)。别说机场巴士,连TAXI代理点都关门了。我们站在候机楼门口,踌躇不知所往,终于有人上来问,一口类似印度的南亚口音,一时还不太适应。是去downtown?拼车?价格倒公道,1万基亚一个人。Ok,Let’s go!But wait please,马上打电话,车即刻上路,大致要35分钟……等呀等,一个小时后吧终于出发了。怎么,候机楼出去是条穿过黑暗小树林,狭窄颠簸的小路???还好只是数公里连接线,主路也算平整宽敞。
我们住的Royol Hotel是一幢独栋小楼,类似广东城中村那种常见的六七层农民房。和柬埔寨一样,餐厅在顶楼,视野不错――因为鹤立鸡群――按照中国式的发展线路,我的猜测,它很快也会淹没在楼宇林立之中吧。早餐中西兼营,在东南亚才不想吃面包果酱,还是中式餐点更为合口一些,甚至还有一盆煮鸡蛋……我拿了一个,最后敲进盘子里才发现是生的……呵呵呵,啊想起来了,柬埔寨也有,鸡蛋得要服务生代煎,并且他们只煎一面,我们总要他们再回一次锅。
酒店楼顶有一方露天泳池,水真蓝啊,仿佛南亚旱季的晴空全部融化了进去,尘霾吸附一空。在这湛蓝澄澈的池水后面,就是曼德勒拥挤嘈杂的闹市,在热带骄阳下泛起灰蒙蒙的白光,间或能看见几个镀金的塔尖。像老外一样躺在遮阳伞下,面对如此强烈的反差,不禁一丝闪念,或只是幻象,似乎这一刻已跃出凡尘之上。
但只要下楼转上一圈,就会被热带市井所特有的热闹劲感染。男人穿着筒裙,他们叫它叫隆基;妇女头顶硕大竹筐;男男女女脸上都涂着特纳卡,那是从黄香楝树皮上研磨下来的粉末。有人涂得粗犷,额头面颊糊了一脸;有人涂得精致,展现出纹身般美妙的花纹。卖鱼虾的很多,可能是靠近伊洛瓦底江,她们喜欢把鱼肉从鱼皮上刮下来,分别售卖;果蔬也不少,芭蕉们连着半人高的粗茎,气势夺人。昨晚入境就断了信号,终于找到营业厅,登记护照,办上新卡。然后手机持续启动了十分钟,真让人惊心动魄,接着google地图一直闪退。好在网络质量不错,成就了一切。新安装的一个离线地图应用MAPS.ME,值得推荐。
除了掩藏在水泥大街和混凝土楼群间的这些街巷市井,曼德勒市郊,也是一个趣味所在。灰白朴实的柏油公路上摩托川流不息,路边环拱的绿树却格外葱笼。靠近江边的路段,丛林中掩映着架空的棚屋,跟柬埔寨洞里萨湖码头到暹粒市区一段神似。迷你小货车的后厢总挤满了人,车外还有挂着的,甚至顶棚上也是;翻看其他游记,才知道这就是他们的市内公交。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路边的尼姑,她们淡紫或粉红色袈裟罩着艳红长裙,在这个暗绿色系基调的热带丛林国度中艳丽无比。矛盾的是,以僧人为至尊的佛国缅甸,据说尼姑地位却很低,仅高于人妖,且终身不得还俗。但她们能在佛学院中接受正统教育,衣食无忧,是不少穷困人家女儿的出路,以及诚心要向佛的女人的选择。
如果说曼德勒是缅甸城市的一个代表,那么蒲甘就是乡村的写照。手指所处,皆为佛塔。虽不如吴哥细腻精致,宛如石头上开出来的花,但这数千座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砖塔星罗棋布在热带荒漠丛林之间,千年来成住坏空,延绵不息,也让人惊叹。不同于汉传佛教实心或局狭的藏经塔和舍利塔,缅甸佛塔亦是一个个佛寺,回廊四通,塔内各面都供奉着菩萨,这些拙朴写意的缅族菩萨端坐在热带丛林间的洞穴式殿堂中,在高耸的穹顶下接受信徒们的跪拜。
走出清凉荫蔽的佛塔,就是广袤原始的稀树和灌丛,一片炙热干旱、温差显著的莽荒世界。路边仙人掌比树还高,行迹罕至的角落,酸枣树下掉落了满地的酸枣。蜥蜴、松鼠随处可见。只有连接良乌和新老蒲甘的干道铺装了柏油,其余全是沙土,汽车经过,尘土飞扬,绵绵不绝。我们缩在突突车里,跨骑电瓶车上,在佛塔间游荡逡巡,穿过一片片弥漫的尘烟,只得一遍遍自我安慰:再怎么说,这只是原生态的尘埃,未沾染现代工业的污浊。黄昏,终于在丛林间寻得一处佳地,看得慢慢下沉的夕阳把树冠尖塔勾勒出层叠参差的朦胧剪影。四周草原上仍布施响起一阵阵摩托疾驰的噪音,这是旅行者们还在急切寻找日落胜地。可谁知道,就在目光所及的不起眼角落,就有如此美景;而这梦幻般的光效光影,其实全靠着这静不下来的烟尘啊。
曼德勒的突突车老哥带着我在织造街坊买了一件隆基,也就是一大块布合缝的筒裙,到蒲甘终于穿上了身。次日独自去看日出,凌晨寒露,满天繁星,我穿着裙子,第一次长距离骑行电驴,摸索着行驶在这片异国丛林最黑暗的夜色中,冷风吹得这个酸爽,不由得紧紧夹住双腿,那般感受,无以言表!蒲甘古塔已经逐步开始保护,不让游人攀登了,因此观赏日出日落都在几个土丘上。与朝阳相争辉的是热气球,日出前不久,无数浑圆似婴儿肥的热气球如同蘑菇般从大地上冒了出来,缓缓飘向天际,让平淡寂寞的天空重新有了意义。
茵莱湖,千变缅甸展现出的另一张面孔:水泊浮村。与柬埔寨洞里萨河边的水上人家相似,这里房子全都靠无数树干支撑,腾空而起,千脚落地;但又与之不同,更为整洁清爽,错落有致,有各式廊桥木桥相连,佛塔商店学校相间,反观洞里萨水村,原谅我的比喻,简直就是被洪水冲得乱七糟八的垃圾。湖面衔接村庄的是一大片绿色田园,种植着西红柿,这些神奇的田亩以木架做框,漂浮于水面!而停船随意走上一家商店也会发现,空中楼阁中寸土寸金,花盆都全吊挂在房檐下,怒放着鲜艳硕大的兰花!看过《未来水世界》吗,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也有三五栋木楼被天桥连接着,这是前店后厂的手工作坊,商店和织厂落落分明;记得这是在水上!作坊并非专供游人赏玩的摆设,而是真正而又原始的制造车间,数排巨大古朴的木制纺织机前,年轻姑娘和阿姨们忙着捻线、织布、绣花。同时它又是对游人开放的,就像曼德勒那些寺庙,可以随处徜徉。阳光照在湖面,也透过窗口照在织布机的一角,织女们一下下踩着木踏板,拉动机关,我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到前生。门外有阿婆在捻线,手指已被经年劳作染成黛色。她将三四条细长的藕段并排截断,拉出藕丝,然后搓在一起,束成长绳,真叫人不可思议!后来又想,她们若看见中国人采桑养蚕,抽丝织缎,该也会觉得同样神奇吧。
我们迎着下午倾斜灿烂的阳光进入茵莱湖尽头的狭长河道,旖旎平湖风光剧变成狂野荒郊。小艇发动机发出震耳轰鸣,向着上游挺进,不时钻过一座座繁复或是简陋的木桥,船头高高翘起,水花飞溅,跃过一条条竹木斜插的简易水坝,我们也有些激动起来,似乎转眼又变成了探险家,正在探秘丛林密流。当河水终于逐渐平缓青郁,两岸再次竹树葱茏时,这座与世隔绝的山村,茵汀,展现在眼前。
好一处阳光炽烈,色彩绚烂的洞天。在环山和佛塔的庇护下,孩子们刚放学,他她们穿着白色衬衫和墨绿色长裙,在沙土操场上嬉戏打闹。我在他们好奇的目光中爬上山头,只见砖塔衰败,杂草丛生,但门楹上的女神仍然娟秀俊美,塔内隐约可见的佛像镀着金身。斜阳下的溪水最为漂亮,这条我们迎流而上浊水,竟然变得澄绿,流淌过斜阳下鲜亮明艳的竹树游船吊脚楼;小孩和男子在河边洗澡,女子在浣衣,这些皮肤黝黑的山民,幸福生活在这片浓墨泼彩的家园。
何必匆忙赶往每一个景点打卡,所有遇见都是机缘。找寻并把握住她的美好,也给未来留下期许。夕阳衔山之时,我们再次飘荡在茵莱湖上,四周依稀散布着的渔船,茵达族渔夫,缅甸语中的“湖之子民”,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渔夫们在小船上金鸡独立,单脚着地,另一只脚斜勾着船桨,解放出双手打整渔网。他们单脚划船,身姿轻灵如舞蹈,毫不自知的演绎着绝世技艺。
我们旅馆房间就在娘水镇头的河边,开窗沿河的街市、荡漾的游船、镇后的连山,都是百看不厌的风景。刚从茵莱湖的夜班大巴下车,天还未亮,但远山已泛起曙色,桥头佛塔上还闪着白色星光。早晨,水面油油的晃起来了,进出的小船川流不息,轰鸣的马达声仿佛给缓慢流淌的时间撕开了一道道口子,泛出层层涟漪。清晨的空气真凉呢,还是隆基方便,身上一套,腰上一裹,就可以汲着拖鞋站上露台了。中午湖面的日照强烈,隆基又是最好的物理防晒霜。随着告别的临近,都有些怀念隆基了。在街边和车站,不时可见缅甸男子解开隆基,左右晃动透风,再旁若无人的系好;做为新手,偶尔也有裙带将宽的尴尬,却还没法像他们那般落落大方,只好背过身去偷偷扎紧。
也许缅甸人要更接近于自然吧。所有寺庙、佛塔,必须脱去鞋袜方能入内。清晨石板地凉如踏冰,正午炽热滚烫如烧烤,赤足行走不啻为一种历练修行。据说缅甸男子一生中必须出家一次,他们托钵乞食,沿街化缘,过午不食,一天只吃凌晨和上午两顿。在实皆山长廊中,人们用西瓜籽编织项链手环,见薇薇好奇的凑过去,阿姨给她戴了一串,一旁突突车老哥解释说,this is present,it’s free。在蒲甘娘乌,我们用罢晚餐慢慢走回宾馆,夜色清凉,薇薇早嚷着口渴了,终于在小巷边发现一家小店,过去买水,店主也说是present,可这是商店呀。在Minnanshu附近的一个寺庙,太阳炙热,游人稀少,佛堂群像之间,入定般静坐着一个瘦削灰白的僧人,不经意间猛然看见吓一大跳。而出门对面空空荡荡的大厅中,真有一位坐化的肉身真佛……一个身着僧衣隆基的男子盘坐在木地板一角,我们闲逛纳凉,看见一个漂亮姑娘也提着饭盒过去,盘坐下来。嗯,据说缅甸男子可以出家多次。薇薇也走过去,眼珠快掉进人家饭里。姑娘抬头露出甜美的笑容,小心翼翼托起一勺饭食,喂给薇薇:)更别说我们在蒲甘游荡时,乡村饭店中,路边小摊贩前,她用糖果和饼干交换来的气球、折纸、木刻小乌龟,就更多啦。在这个淳朴恬静的国度,心有所感,却无从说起,直到突然看到了僧人们的化缘和布施。那是最后一天,在拥挤嘈杂的娘水镇市场中,几个僧人安静的行走于摊贩之间;小贩们也安静的递出基亚,又在托钵中放进几颗蔬菜,僧人点头离开。没有对话,甚至都没有眼神交流。一切是那么自然。
离开娘水时,背着登山背包走出旅店,我们又一次经过河边,坐在长椅上最后一次凝视这鲜活的小镇。淡蓝色天空和远山,金光耀眼的佛塔,褐绿色汤汤流水,涂抹成天蓝、明黄或暗红色的狭长游船,褪去了清晨或黄昏的雾霭,大地万物在灿烂阳光下无比明艳。回想初入曼德勒的惶惑与踌躇,缅甸数日,已嬗变为难以言述的美好。质朴和自由,这就是佛陀赐予缅甸的最珍贵礼物吧。
记于 2019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