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垭口

@bykeer

 

元旦想爬个清静点的山，但一天距离又不能太远，最后瞄准了彭州天台山。n年前带薇薇去过，她那时还小，我们开车来到山腰，再和snow用婴儿框架背包轮流背她上去。够高，够野，人迹罕至，地震后山顶庙宇皆成废墟，菩萨神佛屈尊栖身在窝棚里。一个世外仙人般的居士奶奶迎接了我们，身后是一株硕大的杜鹃树，粉白的花朵氤氲在梦幻般的雨雾之中。

 

从海拔970米的山脚坝出发，刚走上一小段公路，一辆接一辆蜿蜒上行的小车便超过了我，如同过江之鲫。幸好登山道很快扎进山野，将水泥公路和钢铁汽车抛在身后。似乎仍是那片苍茫的荒野。但林莽中那不可见的罅隙中，喧嚣的汽笛声浪却一阵阵扑打而来，无孔不入的侵袭着这片山林。哎！

山腰白云寺，海拔1600米，这是通常意义上的徒步起点。高大的杉树林间残雪斑驳，树下石阶上的泥土凝成坚冰，险滑难行。我一头大汗的慢慢赶超着络绎不绝的人群，还有很多勇敢的小朋友呢，小姑娘们年龄大都介于薇薇上次过来和现在的大小之间，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来到海拔2000米，位于公路尽头的光华寺更是热闹，庙前院坝上大摆宴席，无数游人围坐午餐，宛若集市，相当震惊！有人说是斋饭，每人10元，一桌坐满10人就开席。先端上来几盘豌豆杂糖油果虾片一类的小吃，然后上菜，炒豆芽，花菜，苦瓜，豆干，萝卜汤，每桌还有一小盅麻婆豆腐。菜可以加，汤可以盛，在这寒风漠漠的荒山野岭，管饱真是天大的造化与福利。

通往山巅的小路狭窄、泥泞，冰霜封冻了山路狰狞的姿态，也封存了曾经的记忆……这段路在我回忆中早已消失，没了任何印象。三个小时来到白云顶，海拔2405米，现在有了两座小小的厢房，全都木门紧锁，人影空空。游人不算多。那株高大的杜鹃树下，有人围跑打闹着互掷雪球，乐此不疲。两只同样肥胖的黑猫和花猫静卧在草坪上，它们不冷吗？我坐下来戴上抓绒帽，喝水，吃了一根士力架，研究地图。事先找到的轨迹都在前山，并且必须原路返回光华寺。呃，我可不太想和那么多人挤在那狭窄的小路上艰难会车。我想走一条环线。

OSM地图上，北麓有踪迹一直环绕到东坡。山顶到北麓虽然并无踪迹，但等高线坡度与前山相当，也许有路下去。东麓呢，虽也无踪迹回到起点，但有一处垭口，左右两侧不远都是村道，也该有路。正午12:30，时间尚早，我决定走走看。

山顶向北先是一条小路向下，试着走了一段，小径冰封玉砌，两旁玉树琼枝，这边积雪不知道比前山厚了多少倍。恍惚中一个人影闪现出来，我心中大喜，问：这路是通往山下吗？不是，他说，下面有个观景平台，然后就没路了。果然，平台草莽之外是陡崖，消隐在白茫茫的山巅云雾中。

退回来又有个小路岔口，我不太确定，问对面来人，这路是下山的吗？不是，他说，前面是个网红打卡点。什么鬼，一别八九年，连打卡点都有了。但既然来都来了，我走过去，看见山头有个318风格的路牌，“天台山，此生必登”、“想你的风吹到了天台山”。一男两女在那拍照，女生只有背影，潇洒的摆好了姿势，男生却在翻找队旗，半天掏不出来。山崖尽头，草丛间模模糊糊有条小路，我尝试着问：这边有路吗？能不能通下山？男生说，听说是通的，可以走到后山，不过我没走过……

这就够了。踏进蓬松的雪野，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左侧是陡崖，云雾遮盖了不见底的深渊。脚下是条狭窄的山脊，草木繁茂，银装素裹，路痕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大概就是三天前有人走过，大地为了掩饰他的行踪，又特地撒上了一层棉这样子。但是鲜艳的路标暴露了踪迹，不断有颇为密集的红色布带点缀在这条向着深渊俯冲的虚无之道上，一次次确认着我的信心。

实话说，雪天并不太难走，山石沟壑泥沼青苔皆被覆盖填充，只要趟过去就行，不用再费心寻找落脚点。而从头到脚的严密装裹也完美的隔离了刺藤荆丛，这要在夏天里真是个恶梦！陡坡上走得颇为端正，因为并无太多选择；平缓稀疏些的林地反而容易迷路，路标也几乎看不见了，——如果只是朝山下走倒也没问题，可林地边缘的灌丛，太难以通过。这是海拔2000米的样子，幸好有了手机信号，第一次求助两步路实时轨迹，横切上“正路”，正路最大的差别就是绕开了灌丛。最后顺着一条溪谷，海拔下降近300米，来到先前在OSM地图上看到的踪迹上。这里已是山腰杉树林带，高大的森林让我回想起初夏日本的熊野古道，只是地面仍是斑斑白雪。紧靠森林不时有小片草药田地，这就是北坡人类活动的上缘了。

从这里绕到东边的村道又走了两个小时，中间甚至有一段“熊猫蜀道山”的越野赛标记，可一旦远离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的小片区域，小路就难以对抗大自然的疯狂侵蚀，仍不好走。有一片山坡杂草丛生断木纵横，但我分明就在OSM踪迹上。第二次求助两步路实时轨迹，位置没错啊，不过那些轨迹要么年岁久远，要么也是外部导入。17:00终于走上村道，这里有几户该是种植草药的木屋，虽仍不见人，但颇为整洁。稍微安下了心。只要天黑前能翻过垭口走上那边的土路，功德就圆满了。

公路上一个老头从山下迎面走来，惊讶道：你从哪里转过来哦？他是我今天离开白云顶后碰到的唯一路人。从天台山那边翻过来的，我说，还要转回去。崔家大瓦房那边翻山口是有路的唦？有路，毛毛路，你走到白鹿镇怕要九点啰。

崔家大瓦房是地图上最后那个垭口东侧的标注点，毛毛路就是长草的小路。但是，那垭口翻过去后经过我停车点出去是通济镇，而脚下这条水泥村道一路下山才是白鹿镇。

17:40来到村道和垭口的分路，我抬头看看渐暗的天色。冬至刚过去一周，每日昼夜长度正在地球的倾斜摇摆中不易察觉的变化着。上！

25分钟爬升了200米海拔，崔家大瓦房前面一点，分出来一条泥路，正对垭口方向。大喜，莫非已经打通垭口了？但泥路蜿蜒数百米后戛然而止，再次切上丛林中的小路，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在长满荒草的陡坡上艰难拔高，逐渐接近上方乌黑的杉树林。检查等高线地图，已偏离到垭口的南侧，而google卫星地图上，附近是一片淡褐色山林，我想该是草药田？切过去就有小路通向垭口，就像下午在天台山北麓走过的那些宛如史前遗址般的林地混杂地带一样。

灌丛已经很深了，齐腰乃至齐胸，行走时得很夸张的高抬起一条腿，把它插进前方草木中安放好，然后调整重心，再转身拔出另一条腿。我再一次感受到冬天的好处，层层包裹的抓绒裤快干裤保护着人类娇嫩的肌肤。我一门心思要切过去，便踩上地里的倒木压住草灌向前走，但不留神身体就会歪倒在灌丛上，草木分开来，脑袋从天空中突然俯冲到地面，眼前是峙密的灌丛的根茎，这是脚踝下密密麻麻的黑森林，在黄昏中失去了颜色，而头顶的天空仍是泛着微光的铅灰。天台山从下午的雾岚中显身出来，透过暮霭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退出灌丛反倒轻松不少，这片莽荒已被我分出一条路来。还在犹豫再换个方向，刚进入林地又滑了两跤。我看着脚下，吃惊的发现地面已经一片漆黑，完全消失了细节和轮廓。没带头灯，还没有轨迹，两步路上最近的实时轨迹也在一百多米之外。突然脑子就清醒了，下撤吧。村道上老头说我要九点才能到白鹿镇，也许一语成谶。

打开手机电筒照明，很快踏上泥路，然后是垭口的分路，然后是先前的村道。元旦登高，今天有点超纲了啊，我想。七点刚过，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在山岭上闪闪发光。走上在乡村水泥公路上，突然想起了从前的旅行，龙王山道，皖南乡村，徒步或是骑行，也曾同样孤独走在深夜的日子，似乎并没那么遥远。

遇到公路边的第一户人家我就走了进去，问，你们有没有车，能否送我一下？女主人几乎都没犹豫，就说可以。把我带到伙房中烤火，递上几个蜜糖橘，婆婆还问了好几遍饿不饿，要不要煮个鸡蛋，下碗面条。呃，前山光华寺的斋饭立了大功，今天还真没饿着。在东北麓山径上还嚼了好几根冰棍，这些来自天上的水啊。你可以住一晚上明天再翻过去阿，他们说。我还要上班。不过我想，如果退休后倒真可以。

夫妻俩开车把我送回起点，他们家有一辆皮卡。走路翻垭口大概六七公里吧，开车围着白鹿顶转一圈就得再加20公里了。路上问我有没有遇到什么？说的是野生动物。只有松鼠，野鸡。他们说有野猪和熊。女人好像是平武嫁过来的，似乎也不太怕熊，说你不惹它一般熊也不会整人。男人说他们进山哪有我这样的装备，就是背一捆稻草，夜里就在稻草上睡。哈哈，我想起了九顶后山上偶遇的那两个背着被褥采贝母的山民。

19:30终于回到停车点，距离早上出发已过去10个多小时，徒步行程22公里，海拔累计爬升约1900米。2025年的第一次solo就这样结束了。

 

记于2025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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